乔亚听得眉头直皱。他想的都是光明正大的路子，丹左是因为拥有两条线而被帝国有意栽培。可现在听起来，这过程不像是在栽培，反而是利用至亲手足，威胁他不得不从。

丹左看着乔亚的表情，竟笑起来，“我当时也被他吓得半死。”

岂止是半死。

若是真回溯时光，伊万这几句话，几乎是要了小丹左的命。整整三天两夜，他恐惧得无法合眼，不断揣测伊万到底想要看到什么，再像疯子般，一遍一遍发动红线。

终于，三天过去，他赶在伊万来之前的最后一刻，成功地控制了红线。

不再是不到5cm的短线。红线缠绕在他手边，没等到伊万走近，他就迫不及待地展示起来，任意长度、宽度都随心所欲变化。

小丹左大喊着：“伊万，我做到——”

“这点程度就算做到吗？”他一扬手，暗红到发黑的线瞬间延展，丹左眼睛都来不及眨，只听一阵风声响起，自己飘在空中的线就碎成了七八截。

伊万站在离丹左一米远的地方，冷着脸摇了摇头，“看来你没把我的话放心上啊。”

“怎么会……”

“小子，你这种垃圾，是不配拯救亲人的。”

伊万手一扬，一串带血的坠子啪地一下丢到丹左脚边。

小丹左猛地瞪大了眼睛——这是神父送给妮可的坠子，是她最喜欢的、绝对不会离身的东西！

“你——你！”他愤怒地嘶吼着，像是穷途末路的野兽，涨红着眼，手脚并用地向伊万扑去，发誓要将他撕成碎片！

只可惜，他试图攻击的对象，是见到真正的猛虎都懒得抬眼的人。

伊万只轻轻抬了抬手腕，红线密布成一堵比丹左还高的墙，猛地压到丹左眼前，又继续展开，前后左右，将他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任他在里面又吼又叫，拳打脚踢，红线只越压越近，越逼越急！

不到半分钟，红线越缩越窄，远远看去，就像衣服一般紧贴在丹左身上。

小丹左目眦欲裂，“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就凭你现在这样？”伊万居高临下地看着丹左，轻蔑道，“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凭什么敢扬言去保护别人。”

说完这话，他便抱起手，不带任何表情地站在原地，像路人一样，冷眼旁观着八岁的丹左在无边的愤怒和痛苦中哭喊，等他声音沙哑，满脸绝望时，再施施然开口：“妮可没死。”

然而丹左没来得及开心，就听伊万语气阴森，继续说着：“别高兴得太早。”

他做了个手势，紧紧束缚着丹左的红线终于消失。可不知是被绑了太久还是情绪过于大起大落，红线消失后，丹左踉跄了两步，脚一软，便跪倒在地。他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已经消失殆尽，只能低垂着头，任由两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液体，先后打在地上。

但这并不会让他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

踩着做工考究皮鞋的人慢慢走近，说：“一个月后，如果你还是拿不出让我满意的东西——就准备好一起去底下见你们敬爱的神父吧。”

神父？可乔亚明明记得，丹左是少见的没有信仰的人。上次在第七区的地下室，还因为这个莫名发作。

乔亚有点疑惑，可丹左没有要停的意思，他不好打断，便听丹左继续说下去。

纵然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不能用到早就丧失了斗志的小丹左身上，但绝境还是推着他不断往前。短短一个月，确保熟练使用红线后，小丹左还找到了前几位老师，私下学习了许多军队hunter才会掌握的技能，包括线压转变，红线强化以及红线实物化……总而言之，一切能想到、找到的方法，他都不管不顾地疯狂吸收着。脑海里那根绷紧的弦，一直嗡嗡作响，让他无视恶劣的天气，违背生理的时钟，一刻不停！

至于什么东西会让伊万满意，小丹左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纠结这个问题。

来到第一区之后，他见过许多让曾经的他无法理解的嘴脸。一开始和蔼可亲的老师，嘴上说着“只要努力，结果不重要”，却在看到丹左迟迟无法发动红线时，渐渐失去耐心，恶语相向。

这些所谓的老师，他们一开始总是笑着。

笑着鼓励，笑着给丹左加油打气。可一旦无法达到他们的预期，无法在规定时间内让他们如愿，这些笑容就会变成抽打人灵魂的长鞭，留下无数血痕。

满意这两个字，对于人类来说，本来就是一个无法达到的伪命题。

最好的办法——小丹左在一个精疲力竭的夜晚，给出了答案。当你接受考卷时，就注定伴随着有无法得到优异成绩的概率，而唯一能够拒绝所有小概率事件的办法，很简单——不要成为被考核者。

只要能够杀了伊万，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于是在约定好的地点，小丹左提前两天，布下了他能做到的一切埋伏。彼时的他很有把握，即便不死，也能让伊万脱层皮。这也是年少者最容易犯的错误，高估自己，低估别人。那些他眼中万无一失的陷阱和布局，换到伊万眼里，就像是明晃晃放在饭桌上的饭菜一样，不值一提。

所以事实与小丹左预想的场面背道而驰，伊万像是有命运之神保佑一般，轻轻松松绕开了他布下的所有陷阱，径直走到他面前。

“还是差的太远了。”伊万摇摇头，叹了口气，红线一出，毫不留情直冲丹左面门！

练了一个月，小丹左勉强跟上了伊万的速度，他飞快后撤，往身旁的树干借力，仗着自己身量小，在空中一翻，就打算绕到伊万身后，打他个措手不及！

谁料伊万动作比他更快！他像是早就预判到了丹左这一步，不等丹左发出攻击的红线，便先发制人，侧身又是一击！小丹左不过只练了一个月，能逃过伊万的第一击已经不易，不要再说这第二击。

他强行在空中扭转了方向，却还是慢了半秒，左臂被锋利的红线划出了一道不浅的伤口。但他依然不服输，一落地，又是想方设法地拉开距离，给自己争取攻击的时间。巧的是，伊万似乎也并不急着下死手，像游刃有余的猎人玩弄着猎物一般，看着丹左一次次摔倒又爬起，看他明明快要成功，再给他当头棒喝。

直到丹左全身上下都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衣服被糊成一片血色，伊万没有任何收敛的一击，终于将他狠狠地揍倒在地。不过只有八岁的孩子，还不到伊万胸口，此刻趴在地上，像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老虎幼崽，受尽了欺凌，狼狈地喘着粗气。

伊万眼中划过一缕歉意。

他蹲下身，刚想说点什么，地上看似已经透支了所有力气的孩子，却猛地暴起！手中一只发黑的匕首直冲着伊万胸口插去！眼看匕首快要刺中他胸口时，红线却比他更快，砰地一声！利箭一般，把丹左的匕首撞飞了出去。

这下，小丹左彻底没了力气，随着手中匕首飞落，他也完全失去了意识。自然，他也想不到，再次醒来的世界，会是他的第二人生。从乌云密布，生硬地骤变成晴天黄昏。

柔和的光线从窗户打进来，照出空气里的尘埃，随着少女的动作上下漂浮。

“妮可……”丹左喃喃着，还以为是幻觉。

不过很快，少女听到动静转过身，只需一眼，扫过那张明显和之前有了变化的面庞，丹左就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

他全然不顾浑身伤口，坐了起来，“妮可！妮可，你没事！”

少女飞奔过来扶住他，捏住他唯一没有伤口的手，满心满眼都是关切，“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丹左却不信，他伸长脖子到处看，“可伊万那个混蛋，他都抢了神父送你的坠子，他肯定对你做了坏事！”

“伊万不是……”妮可本想否定丹左的说法，转眼看到他满身的伤，只好顿了一秒，换成，“伊万对我们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小丹左不可置信地松开手，“你被他下药了？”

妮可眉毛一拧，下意识就捏了一下丹左腮帮子，“你说什么呢。”

小丹左只觉得委屈，“我实话实说啊，他绑了你威胁我，你还替他说好话。哪个正常人说得出这种话啊？”

“这……”

“这法子确实极端了点。”

伊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他抢过妮可的话头，略有愧疚地说出了句话。

丹左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伊万走到桌子边坐下，看着床上这对姐弟，直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已经快要放弃活下去的念头了，是不是。”

他目光如炬盯着丹左，这个‘你’是谁，不言而喻。

“不会。”小丹左看了妮可一眼，非常坚定地否定着。毕竟被抓来的时候他就答应过妮可，无论多艰难，也都要活下去。

伊万叹口气，“所以，这三年期间，你莫名其妙的受伤、生病，都是巧合了？”

“不然呢？”

“那你告诉我，你想象中的未来是什么，”伊万莫名带了点火气，说，“在这些看起来富丽堂皇的建筑里，浑浑噩噩地活着，混过一天算一天，是吗？”

小丹左捏紧了拳头，“不是你说的这样。”

“那我换个说法，”伊万压住火气，“你从心底里抵制线的力量，所以不管尤金给你安排再多的老师，你都只会是应付而已。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靠着线做点什么。”

丹左张了张口，余光瞥见妮可关心的神色，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一个没用的人，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去留，这是大部分人的看法。而在这里——”伊万罕见地顿了一下，他垂下眼，藏住眼内深邃的痛苦，说，“人，只是一串代号，一个名字，一类物件。等到他们觉得你坏了、没用了、对你不感兴趣了之后……”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就会和丢掉的垃圾一样，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你拒绝使用线的力量，就注定会有一天，成为那堆灰烬中的一部分。”

“那就该这样吗！”小丹左吼道。

他红着眼摊开手，声音颤抖，宛如一条失去家的流浪狗在呜咽。

“就因为这所谓的线，神父死了，我所有的朋友也死了。他们没有拒绝线的力量，然后呢？还不是被我这个怪物给害死了！”

“我凭什么，我凭什么用害死他们的东西，让我自己好过！”

说完最后一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脸上划过。

三年了。

三年以来，为了妮可的承诺，他行尸走肉地活着，不敢轻易放弃，面对发烧、抽血、老师的打骂，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有人夸他勇敢、坚强。但这些人不会想到，一个麻木的人，就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明明充盈着液体，却再挤不出一滴眼泪。而如今，当透明橱窗被打碎，这具标本暴露于阳光之下，那身上深深浅浅的创伤和空洞终于得见天日。

妮可抱着他，抱着五岁的丹左，和他迟来了三年的恸哭。

那个五岁的孩子，从这一刻起，终于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第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