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人疼爱，心稍定，总归睡个安稳觉。翌日，傅鹤面上可算是有了人色，身上的疼痛虽依旧如影随形，总归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一大早，傅家师徒便收拾妥当，准备送傅清辉回家。蓟翎倒是被留在了聚英院，他前几日无缘无故晕倒，傅鹤心有余悸，不忍其来回折腾，万一路上有个意外，他该如何是好。二是怕自己情绪激动不知何时疼痛加剧，蓟翎又得好一顿心疼。说服的理由简单但是好用，浮云镇作为聚英院坐落之镇，清辉的死因蹊跷，无垠至今下落不明，傅鹤预感会有大事发生。

他只信蓟翎。

在傅鹤离开聚英院的第三日，蓟翎估摸着他们一行人已到抚贺庄，心底又有了盼头。

傅鹤离开后，他成了满抒阁的常客，接替了守院小童每日来清扫阁楼。先爬到了第八层，向怀乐山的方向遥望半个时辰，搜寻那抹墨绿的身影，尔后再从上而下清扫。蓟翎又想起了好多他与傅冼之的事儿，总道是傅冼之守着他长大，这几日下来蓟翎倒是觉得自己好似瞧着傅冼之长大的。

今日的清扫不知为何突然如此疲累，扫到第三层蓟翎便有些气喘吁吁，按理说他身强体健，儿时就少有生病发热，得了傅鹤的法力后更是精力充沛，本不该如此容易疲惫。

终于坚持扫到了第一层，蓟翎刚直起身顿觉头疼欲裂，眼前霎时一片漆黑。

“嵇凌云，仙帝感你年纪轻轻便有报国优民之志，身体力行，为护苍生而死，特将你归于仙家，列于东方仙殿诸位武仙之一。”

少年垂手立在巍峨的金殿下，身上是沾满血红的银色战甲。他拱手称谢后微仰起头，那是一张英俊张扬的脸，一张与蓟翎一模一样的脸。

仙家分为东西南北五仙殿以及众小仙殿，五仙殿每殿的武仙都有几十人，嵇凌云不过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不过东方仙殿位于五仙殿之首，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只是令嵇凌云没想到的是自己生前在战场上杀人无数，死后还能归于仙家，实在荒谬。

在仙家待了些时日，嵇凌云便被传唤到了东方主殿，主殿乃东方仙君所在之殿，在仙家称得上仙君的只有东西南北中五仙殿的殿主，传说他们在凡间皆是有大作为的帝王。嵇凌云才刚瞧清楚仙君的眉眼，就被带出了东方主殿。

事情很简单，便是要他下凡历劫，说白了就是检验你够不够格留在仙家。众仙每隔段时间就要下凡间历练，以福泽百姓，也借此机会检验众仙的品格，毕竟仙家也不是收破烂的，每年死那么多好人，都入了仙家，那岂不是就不值钱了？你经得住一世苦难，不一定禁得住几世来凡间的诱惑，因此几番历练后，还能归于原来仙位的就少了。

嵇凌云听罢倒是无甚反应，他生性洒脱，既来之则安之，到了这便要遵守这的规矩，下去就下去呗。若是投胎个武将之家，也让他好生活动一番筋骨。在仙家武得不尽兴，憋得他发慌。

出了东方主殿，又去了公禀司，也没做什么，就是听那司使念叨了一卷下凡注意事项，比他在凡间听戏要无聊得多了。出了公禀司接着便转到了度津口，那里是通往凡间的入口。这会儿倒是排上了队，看样子跟他一波下去的还不少呢，不知道回来还能全见着不？

度津口分为左右两口，他排的是左边下凡的队，右侧的渡口偶尔突现个仙人的身影，是历劫回来的。

嵇凌云颇为无聊地摸着袖口，下凡不许带兵器，没枪在手还真有些不习惯。一抬头便见着张惨白的脸，吓得他打了个激灵，错以为自己排的是地府赶去投胎的队。

遇见的是同殿的武仙，名唤荣闻，早于他几日下去历的劫。如今看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淬炼，不仅面色苍白，整个人也像丢了魂儿似的。瞧见嵇凌云一直盯着他，那荣闻勉强笑了下，便向着散境走去。

归来的仙人皆要前往散境洗掉凡间记忆。

嵇凌云不晓得他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再痛苦的经历在散境出来后也会云消雾散。他没空思考这些，快看到队首了。就在马上排到嵇凌云之时，已离去的荣闻突然折返回来，抓住嵇凌云的手腕，拇指在其腕中轻点，一道浅浅的白光蓦地钻进嵇凌云腕内，迅速消失不见。未等嵇凌云反应过来，便听到渡口使唤他的名字，再回头哪里还见得荣闻的影子。

俯身望了眼渡口，只见得浓雾缭绕。嵇凌云心道：该不会砸到下面的人吧？

只是这后头的可不允许他想那么多，未等嵇凌云摆好姿势便毫不客气地在他后背推了一把。凛风入耳，嵇凌云连忙闭目，还有心思想：下去的姿势不太好，会不会影响到投胎？

嵇凌云再次恢复意识时发觉身体竟然一动不能动，是了，哪有刚出生的孩童便能自由操纵身体的，他宽慰地想。

不对！怎么抬个手指头都费劲，投的该不会是个残疾吧？

饶是嵇凌云上辈子见过再多的大场面，也有些慌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抬起了一只手，混浊的视线中依稀可辨出那是一只干瘪的爬满褶皱的手，像棵枯槁的树根，流尽了所有水分、所有的生机。

果然，姿势不对，影响过大！嵇凌云暗想：这事儿得记住，下次再跳度津口得事先摆个威武的姿势，没准就投个将军世家。

度津口？嵇凌云脑中的弦猛地绷成条细线，拨一下都能弹出响儿。他怎么……怎么带着仙家记忆下来的？！

不待他多想，便听到“吱呀”一声，勉强能称作门的木板被从外打开，一个破衣娄嗖的小小少年挟着凉风走了进来。

嵇凌云缓慢地侧过僵硬的脖颈，四目相对，小少年褐色的双眸立即盛满惊喜。他小跑着奔过来，声音还带着几分稚嫩，冲着嵇凌云欢快地喊道：“姥姥您醒啦！小鹤还以为您已经……”

五雷轰顶！

投胎成了个老太太，还是个快不久于人世的老太太，嵇凌云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便见那小少年搓了搓手道：“姥姥您的手好冰啊，小鹤给您暖暖吧。”尔后，嵇凌云便感到有双柔软的小手轻轻捧起自己干枯的右手。

晕晕沉沉中嵇凌云听到翻腾的水被挡在盖子底下闷闷的呼声，他将眼睛拉开条缝就见着那个自称小鹤的小少年。

小鹤捧着两只掉碴的碗，拎起锈迹斑斑的小壶各自倒个半满，又从怀里掏出个馒头，掰下拇指盖那么大一块放在边上，剩下的分成几小块用热水烫软些，小心翼翼地捧到嵇凌云跟前。

“姥姥，吃点吧。”

嵇凌云借着小鹤的力竟半坐起身来，没一会儿便将泡软的馒头吃个干净。他忽然就有了精神，浑浊的视线也清明了，但又感觉身体轻得仿佛要飞起来，灵魂似乎都要飘出这副躯壳远走高飞去了。

得，回光返照。嵇凌云心想，约莫这身体的主人已经熬不住去了，他来的时候赶上这茬，倒是省了事儿。估摸等下回到散境，仙家那边才过去不到片刻功夫，这劫历得像个笑话。

这就要结束了，嵇凌云靠在潮湿的墙壁上一时有些恍然，他还记得上辈子死的时候。

是在战场上，酣畅淋漓。不过最后他还是拖着惨败的伤体撑了一段路，他将那个因自己而死的少年掩在一块枯井下。他乃将门之后为战而生，马革裹尸或是横尸荒野早已不在乎，但他不能让普通百姓的躯体被敌人糟蹋。

对了，那个少年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莫，名字里带个光字。

想着想着眼神便迷离了，就见小鹤满脸惊慌地握紧自己的手。来这一趟还蹭了别人的口粮，嵇凌云有些后悔了。他想总得给人留下点什么，他前世无妻无子，如今被人唤了几声“姥姥”，这孩子也勉强算是个自家人吧。

精气神被剥离，枯败便占据了高地，嵇凌云嗓子眼里的一口气就要上不来了，他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出嵇家传了几代的话：“你要挺直脊背，堂堂正正做人，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要跪下。”

这是嵇凌云此番历劫说的唯一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留下的这句话会影响眼前这个小少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