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糖水铺,在京华城落霜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开业了。
与其他有间店铺相比,糖水铺子的开业就显得低调了许多,就连招牌,都是在开业前一天才挂上去的。
即便是这样,开业当天,店内还是涌进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他们大多都是以前有间酒楼的熟客,因为有间酒楼也会不定期推出一些糖水甜品,现在的糖水铺,就是在有间酒楼甜品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新品,单独再开的店子。
糖水铺的掌柜是穆钱在庄州认识的,一位年过半百的小生意人。那人祖上本是京州人,当年动乱时,尚且年幼的他跟随长辈一起迁到了庄州,依靠一手祖传的糖水手艺,在庄州也算过得安稳。如今老爷子儿孙满堂,子女孝顺,他没了生活负担,便想回儿时的故乡看一看,恰巧遇到穆钱想要筹开糖水铺,所以才来这里当了个挂名掌柜。
说是掌柜,老爷子平日不用管事,不用算账,只一心研究他的糖水新配方便可。
见穆钱过来探班,老爷笑呵呵将人拉到后厨:“常掌柜,快来快来,尝尝我做的桃胶雪莲子 。”
穆钱在现代从未食用过桃胶这类东西,之前在酒楼见过几次,但基本都是用来炖汤,像这样做成甜品的,倒是头一遭。
老爷子掀开碗盖,一股凉气扑面而来。老爷子这桃胶雪莲子,竟是做的夏季款,里面还放着一些碎冰渣子。
冬季饮冰在大周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冰在古代本就是稀缺资源,基本只有富人可以享用。但在冬季却不一样,冬季的冰随处可见,价值自然也就低,许多夏季买不起冰的普通百姓,都会在冬季吃一些夏季才会有的甜品点心,权当尝鲜了。
故而,冬季也是许多糖水铺子出新的时候,老爷子也不例外。
穆钱舀了一勺刚要送入口中,冰莲子散出的寒气抢先一步滑进了他的喉咙,挠得他扁桃痒痒,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哟,常掌柜这是得了风寒啊……”老爷子连忙伸手去断瓷碗,“那桃胶还是别吃了。”
穆钱阻止了老爷子的动作:“无妨,一口不碍事的。”
说着,便将那口带冰渣的糖水送了进去。
碎冰在接触到口腔温度的一瞬就化为了甜腻的糖水,顺着咽喉滑进食道,口腔之中只余下莲子和桃胶。莲子炖的软烂,轻轻一抿就成了泥,桃胶则是另外一种软糯的口感,像果冻,又像芋圆,带着几分嚼劲。
“味道确实不错,就是莲子味道稍微淡了一些,”穆钱如实评价,“夏先生不如先将熟莲子用糖水浸上半日,说不定味道会更佳一些。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口味,说不定有的人就喜欢清淡一些的糖水。”
“常掌柜说得在理,”老爷子思索片刻,“不如……就做成两种不一样甜度?”
“夏先生做主。”
穆钱又对其他糖水做了一些品鉴,这才回到了店铺大厅之中,赶巧又碰到余逑前来对账。
“常掌柜,好久不见!”余逑乐呵呵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抱着三四本账册。
“三日前不还见过,能有多久?”穆钱揶揄道,“余兄是过来对账的?”
余逑回答:“是,糖水铺开张前就买了不少糖料和银耳、莲子等,我今日先过来同管事清个账,顺便……呵,顺便也给文兄带份芋泥。”
穆钱没忍住笑意,只不过刚笑了没两声,喉咙的痒意又涌了上来。他偏过头咳嗽了两声,回头就对上余逑关切的眼神:“常掌柜的风寒,还没好?”
“快了,咳咳,”穆钱长吸一口气,尽力压住咳嗽的冲动,“只是方才在后厨尝了点冰糖水,咳咳,才又多咳了两声。”
余逑还想多同穆钱说道两句,店里的管事开始催促他过去,他只好匆忙叮嘱:“常兄,得空我给你推荐一位郎中,你再去好好看看吧,半月过去了,你的咳嗽都未完全好,估摸是有其他隐疾,生意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别把自己熬坏了。”
“咳咳,多谢余兄提醒。”穆钱向余逑道了谢,便离开了糖水铺。
他在街上又转了几圈,溜了几个店之后,回到客栈换了一张面皮,又辗转去了星河苑。
*
叶冰兰虽是宅男,但她却又一个很不宅男的习惯,那就是她几乎都是早睡早起,很少有睡懒觉的时候。
穆钱今日来星河苑时大约在巳时,叶冰兰竟然还躺在房间里。
叶冰兰的房间平日都是有丫鬟在伺候的,没有叶冰兰的示意,丫鬟不会放人入内,更何况是易了容了穆钱。
穆钱终于说服丫鬟去通传一声,没一会儿,叶冰兰才带着一双朦胧的睡眼,慢吞吞拉开了房门。
“你怎么过来了……”叶冰兰有气无力地问。
“你怎么还没起?”穆钱看着叶冰兰套在头上的外套,就知道这人必然又没穿衣服睡觉。
进了房间以后,一人自觉坐在正厅内玩耍,一人走到屏风后换衣服。
没一会儿,叶冰兰就穿好了她最喜欢的抹胸襦裙,光着个膀子走了出来。
“穿个外套,谢谢你。”穆钱提醒道。叶冰兰打了个哈欠,回头扯了一件外衣,随意挂在肩膀上就坐到了穆钱旁边。
“什么事,大早上的就过来了。”叶冰兰半眯着眼睛,双手托着下巴。
“我近日想出京一趟,”穆钱说道,“干爹那边传来消息,六皇子拟定了计划,估计月后宫里会有大乱,我得趁乱之前去一趟江南和蜀中,将曾经用过的身份处理一下,顺便将比较危险的店给关了。”
穆钱的店除了有间连锁,还有一些打着衣铺、药铺名号,实则做着情报收集的小店。这些店大多都开得不起眼,用的伙计也尽可能的精简。若店铺要关,这些伙计的自然要找地方安置。毕竟干过这种私.密.活,可不是一点点银两就能打发的。
平日里这些店铺的伙计在闭店后,都会由穆钱用新身份一批批安排进京华城,在京华城的各种店铺里担任管事。
可现在情况不同,六皇子显然已经筹备许久,想要在与秦谦的博弈中夺得有利位置。他作为支持秦瑾的一方,甚至有许多权贵关系,都依托在他的产业之下,他不得不提前预防。
“嗯……”叶冰兰双唇泛白,眼睛已经合上了,“能关就关了吧……反正这两人的明争暗斗,也该到……头了……”
穆钱外头看了一下叶冰兰的脸:“你怎么没精打采的?一脸虚脱的相。”
叶冰兰白了他一眼,穆钱立刻心领神会:“哦……你亲戚来了啊……”
穆钱刚说完,叶冰兰忽然捂着小腹,皱起了眉毛,肉眼可见地不耐烦起来
“你……先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咳咳咳咳……”穆钱说着,便离开了房间,回到了客栈。
*
芳合殿。
秦谦正在书房内批阅近日传到他殿中的奏折。其中一部分是关于六皇子党羽的动向,另一部分,是今日新增的,关于穆钱每日活动事项的记录。
“常掌柜今日并未去太多地方,只在糖水铺待了片刻后,又去周围几个铺子巡视了一下,便回房了。”下属如此汇报道,“因为担心太近被发觉,所以我们都在远处监视,并不清楚常掌柜回房以后都做了些什么事。”
秦谦一边沉默片刻后道:“继续。”
“依着殿下的交待,我们仔细记录了有间客栈进出的人,果然,在常掌柜回房后大约半个时辰,便有一面生之人,从客栈内出来。根据我们的记录,此人并非客栈的住客,而且,也没有此人进入客栈的时间记录。”
秦谦低头,手指从桌上两张画像上抚过。
几日前,他去探望生病的穆钱,让之前的画师周先生伪装成大夫同他一起去了有间客栈。周先生记住了穆钱的长相,回来后,就亲自画下了两幅人像。
第一幅,是穆钱现在的模样。而另一幅,就是依照穆钱的五官,修改了头发长度,戴上了眼罩之后的画像。
这第二张画像一出时,秦谦甚至都不用再确认,装束一换,穆钱与户牌上的人像,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他已然认定,常青,就是曾经在黑天林救过他的穆长情
随后,就是线人传回的第二波情报。
穆公子的身世无法查清,这是秦谦一开始就有的心理准备。这个人存在的时间实在太短,许多人对他的印象,都是一个面容清秀的温润男子,脸上、身上也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很难用言语将他的长相描述出来。
然而,穆公子背后的产业,就不如他本人那般隐秘了。
或许,曾经的穆公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但如今,他的店铺却一个渗透到了权力争斗之中。
大周对于贪腐的官员惩罚严厉,且规定朝中任职者不可经商。但规矩毕竟只是定给官员个人,并不意味着官员的亲属不可以。
朝中交易涉及权钱,其中的权,可以由他们自己操作。至于这钱嘛,总不能天上掉下来,那也太不经查了。于是,穆公子的作用就体现了出来。
传闻中,穆公子是岑忠的干儿子。他几乎包揽了京华城所有的产业。特别是那些需要官府批准才能开的店铺,普通商人或许就会卡在官府那一关,穆公子却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随着新店的开业,便需要越来越多的投资者参与其中。这也就是成为了一种交易。
凡是需要用钱收买的官员,就先让他们的家人掏出一部分钱,投去一个新店。新店开业后得的盈利再与投资者分成。
这投资的人是真的,投资的钱是实在的,店里的生意每一笔每一笔都有记载,客流量也是有目共睹的,断然没有虚增收入的可能,故而,这些投资人所获得的分红也事合情合理的。
这些店铺中,还有不少都是六皇子党派之人参与过投资的,简而言之,他所赚的钱,有一部分,都落入了秦瑾的手中。
穆公子的产业,便是这些官员“权钱”交易中的钱袋子。
至于常青与穆公子的关系,也算不上多特殊。常青此人以前在外并不出彩,只是跟随在穆公子商队中的一个账房,是在今年,忽然从商队掉到了京华城,成为了京华城的大掌柜。
但他所做之事,表面上也只是帮穆公子打理产业,甚至连京中的官员都甚少接触。而他手中促成的,与官员合开的店铺,也仅有卡拉欧克那一间。
调查到此,秦谦是松了一口气的。若常青只是个雇佣的掌柜,那他大可弃了这份工作,别处谋生。怕就怕……他已经陷入了权力的漩涡,无法脱身。
秦谦将脑中的情报消化片刻,轻轻抬头示意:“继续。”
下属接着汇报:“我们跟着那人,发现他在城中绕了半圈之后,就进了星河苑。”
秦谦很是意外:“星河苑?”
“是的,”下属回答得十分肯定,“星河苑是花楼,想要混进去很容易。属下两人一人在正厅,一人在对面的屋顶,都看到了那人进了星河苑叶姑娘的房间。”
秦谦露出微微的不悦之情。
他自认与穆钱还算关系密切,但几乎没有看到穆钱同哪个女生接触过,即便有,那也都是同公事有关。今日,倒是他头一遭听说穆钱去了花楼,还找了伶姬。
心头浮现了淡淡的怒意,秦谦开始用指尖轻叩着桌面。带着节奏的沉闷响动,让汇报的下属感受到了扼颈般的窒息。
“叶姑娘,叶冰兰?”秦谦又想起了当初查探到了另外故事。
穆钱的另一个身份,赵潜,也喜欢往星河苑跑。还有更往前,曾经也有不少伙计,从穆钱的房间离开后,也是前往的星河苑。
若穆钱擅长易容,岂不是意味着,此人,长期都出入星河苑,出入叶冰兰的房间?
他,难道与叶冰兰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关系?
想到这里,秦谦有了几分莫名的急躁。
“是是是,就是叶冰兰,”下属赶忙接话,“他在那伶姬的房间里,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出来之后,兜了两圈,就又回了有间客栈。”
“一炷香?”秦谦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确定是一炷香?”
“是……是啊,”下属回答,“星河苑内有滴漏,属下不会看错的。”
秦谦心情有些复杂。
一炷香……一炷香能够做些什么?
难道穆钱进去只是为了同叶冰兰谈论事情。
还是……他真的不行?
*
同一时间,京华城城西善德医馆。
穆钱没由来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揉鼻子,看着眼前为自己号脉的大夫,哑着嗓音问道:“大夫,您看我这风寒,是不是还没好透?”
那大夫捋着花白的胡子,指尖在穆钱的手腕上按压片刻后,摇摇头,又拧拧眉毛,而后道:“换一只。”
穆钱老老实实再另外一只手伸出去给他诊脉。
医馆内有来来往往的药童在替其他病人装药,药童走路带起的衣风刮在了穆钱的脸上,惹得他又咳嗽了两声。
沉默许久的大夫,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开口的第一句不是关于病情,反而问道:“年轻人,你可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