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谦只顾同穆钱闲聊，哪怕掀开车帘看到了驿站，也没有丝毫想要留下的动作。

“穆兄，”穆钱忍不住提醒，“穆兄就送到这里吧，再不下车，天黑前便赶不回梁溪了。”

“嗯？”秦谦面露疑惑，“褚兄是不是误会了，我没有打算回梁溪啊。”

穆钱给他整不会了：“你……你不是说送送我么？”

“是啊，我与褚兄一见如故，实在不忍分离，所以打算，亲自送褚兄到庐陵。等褚兄办完要事，再送褚兄回经州。”

穆钱裂开：“倒……倒也不必如此客气，米粮之事还未解决，穆兄，还是留在梁溪，比较妥当……吧……”

“褚兄是要走水路回经州？”秦谦说得诚恳，“放心，我送褚兄上船就回梁溪，这一来一回也就耽误三四日，不碍事。”

穆钱无法，只好应下，心里只盘算着，到了庐陵之后，随便找点借口不辞而别就行。穆楚总不能日日夜夜都盯着他吧？

不巧的是，秦谦还真是那么打算的，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同穆钱住同一间客栈，就住他的隔壁或者对面，他一旦有什么动静，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秦谦已经将此人的画像以及了解到的身份信息送回了京城，派人在京城星河苑和经州一起调查，经州那边或许会慢些，但是京华城内的消息，至多再三日就能传到他的手中。此人身份是真是假，身后主人到底是谁，到时就能有一个初步的结果，再那之前，可不能让他跑掉。

秦谦回想起当年在荣州遇到的孙黎，也是忽然就消失了，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甚至连长相也是假的。

那眼前的人，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秦谦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了穆钱的脸上。稀疏纤长的睫毛，比常人更浅淡一些的瞳色，狭长带尾的眼形，像狐狸的眼睛却少了上挑的眼尾。

与眼睛相比，其他部分就稍显黯淡。细腻白皙的皮肤只在脸颊部分凸起一些淡淡的粉色，均匀到有些不自然，眉骨和颧骨也略显厚重，似乎带了点浮肿，虽然也是标志的五官，但是与那双漂亮的眼睛比起来，始终少了许多意味。

秦谦的易容术是从周奇宣处学来的，周奇宣曾告诉过他，大部分的易容术都是在脸上覆盖假面，因为塑造不了五官，所以在五官四周都会有细微的黏胶痕迹，只要靠近一些仔细观察，就能看出端倪。

他也仔细观察过穆钱很多次，并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类似的痕迹。难道这张脸是真的？秦谦很有上手确认的冲动，开始在脑中谋划着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给自己这样出格的行为一个合理的解释。

马车突如其来的颠簸打断了秦谦的思绪。

相对而坐的二人都因为马车的抖动往前倾了一些，好在马车够大，没有再发生此前那样尴尬的身体冲撞。

“不是吧……”穆钱有了不好的预感，“又来？”

秦谦稍稍掀开了一点车帘，看到外面骑马的护卫已经拔了出刀，做出了戒备状态。

“发生什么事了？”秦谦问道。

“公子，有山匪。”护卫小声回答。

穆钱听到护卫的话，也将自己身后的车帘撩开了一个小缝。透过缝隙，他看到了马车四周都被带着青布头巾的青壮男子包围，光他能看到的位置已经走站了七八人，每人手里都拿了武器，有的是柴刀，有的是斧头，几乎都是一些常见的铁制农具。

见着马车里的人露了脸，其中一个身材较为高大的人吼了一声：“兄弟们只为财，识相的就将银子留——”

吧嗒一声，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钱袋就从马车里面扔了出来，砸在石子路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荷包的拉绳因为冲击被扯开了一些，露出的缝隙里可以看到白花花的银色。

“银子都在这里了，可以放我们走吗？”马车内传来沉稳的男音。

山匪们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如此“耿直”，竟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

秦谦叹了一口气，将身上的发簪和玉环腰带也扔了出去：“其他值钱的东西我也交出来了，可以放我们走吗？”

一直沉默的山匪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坐这么好的马车怎么可能才这点银子，我看你们分明就是要钱不要命！兄弟们，上！到时候搜出多少银两，我们按人头平分！”

山匪们一呼百应，举着武器向马车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车夫使劲甩动了缰绳，原本安静的马匹忽然长啸一声，猛地冲出了山匪包围圈，向山路尽头跑去。

山匪们想追，四名骑马护卫却挡在了山道中央，将山匪和马车隔断，面色冷静地打量着在场十几二十名匪徒。

一场血斗就此展开。

护卫人数不多，但他们本是镖师，有武艺傍身，普通的流民匪寇对他们而言，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四人面对二十绰绰有余，混战一开始也确实像他们预料的那样，自己这方占了上风。

僵持了一刻钟后，为首的山匪似乎有些不耐烦，向着四周的兄弟们使了一个眼神之后，再次向护卫们袭去。

这一次的攻击，所有山匪那些混乱的招式全都变了，从之前只会使用蛮力胡乱挥动武器攻击，变成了有招式有借力的攻袭手段，甚至还能在两人交战过程中发现破绽，一举击破。

四名护卫寡不敌众，终被砍倒在地。有三名山匪趁机抢了他们的马，顺着官道一路追了上去。

马车不比骑马，因为有几百斤的负重，跑起来终归要慢一些，很快就被骑马的三人追上了。

他们拦截住马车，砍断了缰绳，将马车截停下来之后，却发现车厢内空无一人。

“人呢！？”山匪将刀驾在了车夫的脖子上。

“我，我不知道，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车夫全身颤抖，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他他，他们叫我使劲往前跑，我就一直驱马，一直驱马，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不见的……”

山匪一刀砍了下去，只听一声尖叫，地上便淌下了一滩血。

“他们肯定跑不远，在周围仔细搜！”

*

另一边，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二人组，正提着衣摆在官道下方的密林中乱窜。

秦谦走在穆钱身后，看着前面走得大喘气青年，忍不住同他攀谈起来：“褚兄为何笃定他们不是山匪？”

“他们的打扮还有拿的武器确实像是流民组成的山匪，但很可惜，他们做的细节还不够好，”穆钱用手扒拉了两块石头，终于爬上了小坡，扶着旁边的巨石休息，转身回话，“来的基本都是青壮年的男子，看起来油光满面，不像是被饿过的灾民，而且他们手里拿的农具，虽然有泥，但形状基本都很完整，没有一点损耗，根本不像是用过的，反而像新购的。”

“褚兄厉害！”秦谦夸赞道。

穆钱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穆兄也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秦谦跟上他的脚步：“褚兄此话何意？”

“此前我们一同来梁溪之时，也在半路遇到了山匪，对方见我们带了护卫，掉头就走。”穆钱说道，“那日遇到的，也都是一群壮男男子，和今日的，难道不是同一批人么？”

秦谦脚步停顿，脸上到无意外之色：“褚兄果然聪明。”

穆钱跳下一道小坎，大喘了一口气，“就是不知，这些人是冲穆兄来的，还是冲我的来。”

秦谦沉默，穆钱稍一分析，皱起了眉头：“嗯……若穆兄知道是冲你来的，以穆兄的人品，我相信你不会为了连累我而坚持要送我回庐陵。如此看来，应当是冲我的来……但我一个小商人，又未同他人结过仇，何苦多次雇凶要我的命？”

秦谦跃下小坎，站到了穆钱身边：“褚兄多虑了。其实我也不知他们在寻谁的仇，只是想起上次路劫之事，担忧褚兄的安全，才想跟随褚兄出城的。”

“行吧，是谁都无所谓，”穆钱表现得很豁达，“那接应的人呢？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碰头。”

这个问题倒是让秦谦有些诧异：“褚兄这都猜到了？”

“明知有生命之忧，穆兄总不会抠门到只带四个护卫吧？”穆钱直言，“应当还有其他人跟着我们，以防万一。”

秦谦大笑了两声：“褚兄说得不错，他们现在就在密林中埋伏着，若我们遭遇其他意外，他们便会护我们周全。”

“那现在我们是……”穆钱看着密林外的小道发问。

“先去最近的驿站吧，我还有一些人留在哪儿了，汇合后出发更安全些。”秦谦说道。

穆钱点头表示同意，只不过在踏出密林的最后一脚时，忽然停下了：“等一下穆兄，我先方便一下。”

看着转头往林内走的穆钱，秦谦立刻明白了他所说的方便是什么意思，只答了一声好，便往前多走了几步。

密林外有一条小道，不宽，也就足够三人并肩而行。往前走十多步之后，就是一条深水河，河也不宽，估摸五六丈，上面架了一座木板桥，摇摇晃晃的，几乎快要断裂的模样。

秦谦刚走到桥头，就听到桥对岸有人在叫他：“喂！穆兄！穆兄！楚兄！”正是胡珂。

“你怎么在这？”秦谦有些意外。

“见你半天没来，我就带人出来逛逛——”胡珂大声回答。他的身后，果然站了一批带弓带刀的护卫。

“你怎么还不过来啊——”胡珂见秦谦只是站在桥头，忍不住催促。

秦谦回头看了眼树林里掩映着的那道身影，勾了勾唇，转身回复：“等一下——”

那道身影终于晃动着往外走了，秦谦忍不住朝他挥手：“褚兄——”

“哦，来了。”穆钱向着他小跑过来。

逐渐靠近的距离让秦谦放松了警惕，他本想回头想胡珂向介绍穆钱的身份，却看到胡珂一脸惊恐地望着他，他身后的护卫，一部分提刀朝着他跑了过来，一部分原地半蹲拉下了弓。

那一瞬间，秦谦以为护卫们攻击的对象是自己，直到落雨般的箭矢从他头顶划过，落在他的身后时，他才反应过来。

“不要放箭！”他大声喊着，生怕胡珂误会，转过身想要挡在中间，阻止两方的进攻，“不要放箭，他是自己……”

景象的转换让秦谦停止了呼吸。

原本应该跑到他身边的穆钱，不知为何，被一群忽然出现的黑衣人架着，头颈向后仰到看不清面容。

见着冷箭袭来，前面架着穆钱的黑衣人转身后退，后一排的人举刀向前，挥刀将箭羽打落，随后拖着人往密林里钻。

隔着杂乱的人群，秦谦看到穆钱后腰上插着的一把匕首，以及他脚尖划过的地方流下的红色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