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雨在附近的购物中心吃完晚餐，上楼去逛这里非常有名的书店。

这样的行程是她平常的周末不会有的，但今天却做了。从书店出来，她还看到电影院的入口。

年初的时候方知雨一个人来过这，来看《流浪地球》。看一颗星星撞向地球，在千钧一发之际，人类如何远离它、绕开它。

在她被云雾掩盖的这些年，电影技术又上了一个台阶。时隔多年进影院看科幻片，宏大的场景和真实感都让她满心震撼。

虽然看过了，但方知雨还是在看到《流浪地球》的海报后停步，随即拿出手机。

语音还在接通中。这一路上她小心翼翼，除了吉霄给她的充电宝，还带上了自己的。甚至带上了插头，总算是让手机一直保证着充足的电量，让这通通话得以持续。

对方依然静音，但方知雨想，如果吉霄在听呢？

如果她在听，那么这一路上，她或许会听到湖畔的风声，人们的谈笑声，车鸣声……和方知雨吃晚餐的声音。

大多数时候，她是在行走。话筒和衣服发出的摩擦声贯穿始终。

这些无聊的声息，吉霄真的会感兴趣吗？

突然就想试一试。

如果吉霄回应了，那么她会鼓起勇气，请她出来看场电影。

电影院这个圣地，也是有资格才能踏入的。你需要有钱，有时间，有心情，才能在那里拿出你人生的几十到上百分钟，去感受一段跟你彻底无关的、不需要你来负责的未来。

总的来说，你被它娱乐。它就像是白日梦的具象化。

而现在，她难得地有钱、有时间、有心情，又碰巧想跟吉霄一起做做梦。

方知雨深吸一口气，把话筒拿到唇边：

“你还在吗？……及时雨。”

静音的状态依然没有改变，就像是明显的推却。不禁又想起之前吉霄说，她为什么要。说她不会理她。

如果那些话不是口是心非呢？

还是算了吧。回家。

回程还是打算坐公交车。也不是不能选地铁，就怕下去没信号。

去车站的路上，方知雨路过一家烟雨香茗。

工作已近半年，她才有了自己是属于这家公司的感觉。看着门店，好像是比其他品牌来得亲切。

方知雨不由得想起从前。

生活在安静中平淡下来的时候，春天，难得调假回乡一次的汪润找到她。

汪润最终没有做成演员，但也没做成老师。这些年她辗转落定在杭州，做过家教、网购模特和主持人。活路多、赚得少，却很满足。她说自己或许没那么有天赋，想要的只是聚光灯和舞台。现在都有了。

那天，方知雨把妈妈托付给村邻，跟汪润两人一起去了县城。

汪润说，她这趟算是衣锦还乡，所以样样都要她来请。先请方知雨吃了午饭，之后去步行街上闲逛，经过一家奶茶店——

那时候，烟雨香茗还不叫这个名字，就叫“烟雨茶”。也不像现在力争一二线城市购物中心，而是抢占江南的乡镇县。装潢配色远不如现在时髦，但在当时的方知雨眼里，也是她平时不会踏入的地方。

汪润拉着她进去，叫她一定要尝尝看，说现在奶茶正流行。烟雨茶是江浙的连锁品牌，在杭州也有。没想到现在连她们这种小县城它也开进来了。

方知雨一看价格，还是难免惊讶。她问汪润为什么那么贵？贵在奶上？还是茶上？奶茶还不像茶那样能续水。

汪润说都不是吧。现在市面上的奶茶可能既没有奶，也没有茶，就是饮品。但让人很难抗拒：

它好喝啊。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观望菜单，上前小心地问员工有没有绿茶的？员工答没有，只有红茶做茶底。她问什么红茶？员工说，就是一种茶啊！

旁边的店老板听到这，过来替员工答这一题：“我们的茶底用的是世界三大红茶中的锡兰红茶。”

方知雨还想问，汪润跟她建议：“就点她们的三拼奶茶吧，里面有红豆、珍珠和布丁，味道最好吃。”

方知雨拿到奶茶尝了几口。她觉得是好吃的，但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道甜品。而且那茶底，跟祁门红茶没得比。

小时候，方丽春虽然自己喜欢喝茶，却不让方知雨喝，说她年纪小，茶伤胃。但祁门红茶是例外。因为相对而言，红茶虽不养胃，却至少不那么伤胃。

当年那罐高级祁红，就被方丽春调制过奶茶给她喝。那滋味，喝过便不忘。

汪润问她奶茶喝起来如何，她照答。又说如果茶底换成祁门红茶，一定会更好喝。

“要说三大红茶，祁红也是其中之一啊，而且是冠绝三大之顶。”方知雨说，“能用锡兰红茶，为什么不能用祁红呢？”

“因为贵吧？”汪润猜。她家不种茶，但好歹生在茶乡，对安徽的名茶也如数家珍，“而且你不觉得，奶茶跟茶似乎没什么关系？”

“那它不该卖这么贵。”

“它有市场啊。”

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汪润笑她：“我说你，该不会在想着把你家茶园子里的绿茶也调成这个？”

方知雨却认真：“我确定一定比这个好喝！”

“那下次我来村里找你，你给我做一杯！”

“做就做！”

……

她们谈笑着，经过中学那条街。方知雨看着耸立在那里的县博物馆，下意识地停步。

博物馆是在她高二的时候开建的，听说设计师还非常出名，当时大家都很期待。

然而等它真正落成，她已经忙于生活，至今未去看过。

汪润知道她遗憾些什么，她自己也有些遗憾，所以她们之间很久不提电影的事。明明是少女时代的圣地，但现在像这样约出来玩，行程中却没有电影院。

再比如博物馆，文庙，县中学……这附近，方知雨都是好多年踏足。就算经过，也只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看着好友憧憬的目光，汪润终究还是不能当自己没有发现，问方知雨：

“要不要进去看看？”

方知雨好像一直在等这一问。

“走啊。”

她们进入博物馆，开始穿梭在故乡的过去中。在那里面，方知雨找到了自家的茶，找到了它在历史中的样子：

最早可追溯至唐，到清朝年间成为贡茶。诗人说它“异草育地灵，香雾蒙崖野”。条索紧细，形似雨丝，入口爽、回味甜。曾名为“茗雾”……

从博物馆出来，她心中甚为感动。跟汪润说，你说好了下次来村里找我，可一定要来。到时候我泡茶给你喝。

汪润说，好。

她们走到县中学门口。

“进去看看吗？”汪润又问她。

“……走啊。”

章锦绣来带她们进去。这些年她和汪润一直联络，也从她那问过好多次方知雨。但方知雨一天不自己出现，章锦绣便一日不好主动找她。

她们之间有种很微妙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她作为学生曾经太令章锦绣这个老师满意，又寄托了太多希望。却遇到了那样的无常。毕业后，方知雨自我封闭，音信全无地躲了起来。虽然还在同一个地方，章锦绣却不敢就那么冒然地把她直接翻出来，只通过汪润带过钱。方知雨一开始收了，后来都不肯收。

终于，今日又见面。

章锦绣还是那样子，风趣而有魅力，就是比她印象中狠狠添了两三道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皱纹。“学生不好带啊！”章老师说。她们笑。

上教学楼，到章锦绣现在教的高三年级。正好下课，汪润找回她的教室。方知雨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也记得汪润的班级——那时候太常去找她了。

然后，她们就看到向门那侧的墙。上面又刻满了各种各样的字。有表白的，涂鸦的，发牢骚的……

和她们当年一样。

汪润想起什么，不说话。随即，方知雨也想起来了。

她想，这话需要她来说。

“记得吗，”于是她主动跟汪润提起，“以前来找你，你们准毕业生总爱在这里刻自己未来想做什么，你刻了，还怂恿我也刻。”

“……是啊。”汪润说。

“刻了什么？”章锦绣问。

“刻的‘我会成为导演’，和‘我会成为演员’。”方知雨答得轻描淡写。

沉默在她们师生间蔓延了几秒。章锦绣才开口：

“如果是我，我大概会刻‘我会成为诗人’。”

方知雨回过神：“老师以前想当诗人吗？”

“不是以前，”章锦绣说，“现在也这么想。”

随后她说会成为怎样的人，有时候和职业没关系：

“我的职业是中学老师，但我想，与此同时，我这辈子都会是一个诗人。”

方知雨听着，想着。

离开学校的时候，方知雨跟章锦绣说，想留下她的电话。等到谷雨，她家的茶，她想送来给老师尝。

“好啊，”章锦绣笑得眼中带光，“如果味道好，以后我会带朋友一起买。到时候你可要给老师亲情价。”

方知雨也笑：“当然。”

跟章锦绣告别后，汪润送她坐回村的公车。路上她们相约下次再去烟雨茶喝新品，又时隔多年终于放下，说最近有什么电影好看。聊完电影，汪润说她现在还会看美剧，有一部叫《权力的游戏》她就很喜欢。

“我记得你以前说看过《冰与火之歌》的，对吗？这就是那个改编的。”

方知雨说你记错了。我是说，那小说别人送给过我，我还没看，就转手送给了另一个人。

那你要去看！汪润就像青春时代那样给她安利，真的很不错！

她们一边笑，一边谈话。终于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最终，还是要分手。眼看公交车来了，汪润嘱咐她：如果以后到杭州，一定告诉她。

说完又改口道，不对——

“但凡你离开这里，都一定要告诉我，记住了吗？方知雨。”

方知雨记住了。

那天晚上，方知雨难得地心血来潮，翻出她高中时代的作文本。高一暑假的语文作业之一，读书笔记10篇。第一篇，席慕蓉的《借句》——

“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总以为只要窗明几净，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

方知雨看着泛黄的诗，心却再不如少女时那般悸动。只感觉一片沉宁。

她想，要怎么才算重新开始？怎么才算离开？

这里有方丽春，有好运来，有茶。这里是她的家。她怎么离得开？离开了，又去哪？

就是那时，她发现对于远方、对于未来这些事，她的憧憬很淡了。

又像是淡了，又像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害怕去想。

在一片安静中，她合上作文本。

所以，几年之后，当她坐在吉霄对面，吃一锅鲜香美味的牛肉汤锅，却被对方说搞不懂。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就无欲无求。

方知雨曾经觉得无欲无求也没什么不好，并以为自己会永远那样生活下去。直到某一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个故人竟然跟县城里那家烟雨茶产生了关联：

会在手机上搜索“吉霄”这个名字，是在跟汪润见面后不久。

当时，小县城通了高铁，开始推行互联网-旅游-文化的路线，并将两张名片作为最大卖点：一是名人故居，二就是她们种的名茶。村里的无线网络也跟着升级——真正的“村通网”。

跟其他种茶人比，方知雨年轻，脑筋也活泛。除了大字号，她几乎是村里最早开网店的，卖绿茶，也卖自家发酵的红茶。销量虽然普通，但在全村算佼佼者。所以到了需要微信联络的时候，她也换上了3g二手机。虽然出外信号不行，连支付都不灵光，但在家里用完全没有问题。

无论如何，就是那段时间，在梦里，方知雨见到吉霄。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梦到吉霄。青春时代、和刚开始不得不面对命运的日子，她都梦到过。但也只是梦到。

可是这一次，事情却有些特别：

不出半个月，她就第二次梦到吉霄：十几天后，第三次；几天后，第四次……

方知雨醒来，带着一双泪湿的眼想着梦里的吉霄发了很久的呆。

按照她被时运折磨的经验来看，她猜这越来越频繁的梦会不会是坏预兆？难道名为吉霄的故人遭遇了什么不测，在她梦中出现，其实是三番两次来找她求救？

这种想法，让她终于忐忑不安地拿过手机，试着搜索“吉霄”这个名字。出来的却是些无关的人，甚至有无关的公司叫这名字。

方知雨想了想，又在吉霄后面加上“宁城”两个字。随即就被她轻易地在首页找到一条新闻。

可是，那新闻的标题根本不是谁谁谁遭遇不测，而是：

“烟雨香茗成功战略转型，再掀国风茶饮新高潮”。

说的是名叫“烟雨香茗”的奶茶发展得如何好，经过了一次什么重要的定位转型，现在在全国做新布局，总部移到了宁城。在新茶饮国风赛道中，烟雨算一匹黑马。今年已在开辟西南新市场，而负责此项任务的正是来自事业部的——

“吉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