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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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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方丽春生活的小县城在黄山以东,地方虽小,却是名人故里。

方丽春靠方家和打拼,经营着两处高山茶园,种茶卖茶,生活比村中其他人优越一些。母亲独自供她去县城读书,所以她平时努力认真,成绩不错,就是爱做白日梦。

小地方的教育更重视基础学科,加上这里自古商贾辈出、文风昌盛,县中学的孩子要么没有宏愿,要么也是想要成为大商人、大文豪、科学家。就她奇怪,长大了想拍电影。

话虽如此,方知雨还是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名为汪润,大她一个年级。汪润漂亮出挑,梦想是当电影演员、做演技派。两个人一拍即合。

县城离村上坐车要一个多小时,加之高中学业繁忙,所以方知雨那时不是每周都回家。在县城度过的假期中,偶有闲暇的时候,电影院就是她和汪润的圣地。其次是网吧,因为网吧也可以看电影,还可以下载,消费还往往比电影票便宜。

小地方,加上早年时对年龄查得不严,放她们和其他学生一并进去。别人玩游戏,她们找电影。在白日梦中,青葱岁月像春雨后抽新芽的茶叶般,轻悠悠、脆生生。

除了看电影之外,她们也一起看书。谁还没有在青春期喜爱过文学呢?尤其是,她们还有一个很优秀的语文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章锦绣那时也才20出头。大她们不过几岁,但在方知雨和汪润的眼里,她可是百分之百的大人,象征着成人世界和绝对正确。刚毕业分来实习的时候,章锦绣带汪润她们那一届。后来转正没随孩子们升年级,而是重新回到了高一,成了方知雨的语文老师。虽然不教她了,汪润却还是爱拿着课业来找章老师解答。方知雨也是问询的常客,就那么认识。

章老师大学在宁城上。去大城市受过一圈影响,加上人年轻,令她和其他语文老师完全不同,想法前卫许多。听说她们喜欢电影,章老师告诉她们不要单是喜欢,电影也可以成为工作。

她们那时还只是做白日梦,从没想过自己真能和电影联结。章锦绣却成了那座桥梁。她说,想争取到这份梦寐以求的工作,你们现在就要好好学习。为什么呢?因为你,想当导演,那以后可以考虑导演系;而你,想当演员,就考表演系。电影学院还有很多其他科系都是你们可以选择的,比如戏剧文学。所以你们知道吗?梦想都有可实现的途径,但你必须付出汗水。

从章锦绣那里,方知雨看到一扇全新的门。这扇门把白日梦化为切实的可能,化为我今天该为之做些什么。如何提高成绩、怎么离目标近一点,突然都变得有了意义。

章锦绣还会给她们介绍课外书,甚至包括一些在其他语文老师眼里“不务正业”的杂志,比如《萌芽》,《科幻世界》,《看电影》。她把必修教材里没有的名人名篇也排进课堂,让大家一起阅读、赏析。

其中方知雨最喜欢的一篇,就是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即使背不下来,逐字逐句读也读过很多遍,还在暑假的语文作业里做过摘抄、写过感受。

首先,细雨飘零的天气她就很喜欢,因为山间绿野会湿润一片,还因为她的名字里就带着一个“雨”字。对着田野、青山和云雾,她都念过这篇文章。一边念一边感受文字,画面,和字里行间雨的气味:

第一句是“惊蛰一过,春寒加剧”,之后是料料峭峭、淋淋漓漓。画卷展开,从长巷短巷,到乡里城间,最后晕染到整个国度,再从现实漫进文化……

在这片散文里,方知雨还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地就在那里面。”

可不是,她的皖南就是这样。

在高山茶田读它是最好的。抬头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脑中是深色雨景、撑伞的浪漫少年人;最后向下俯视山脚的村庄。真隽秀,就像一张闺中女子使用的方块手绢。她的家是其中一点针脚,与雨丝一起落在文尾——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然后,她自己也变成了一阵雨。若有春风,便随它离开山野、飘向外面的世界。

她把这些想法写在作业里,还引用了电影《天堂电影院》的句子。她说她会像电影的主人公一样,不回头,不写信,想家时要熬住,就那么奔向外面的世界。因为她还年轻,世界是她的。

她对自己这篇大作洋洋得意。事实上,开学交上去后,确实也被章锦绣拿来当作了范例,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宣念——

时间倒退十年,在洒满阳光的中学课堂上,方知雨得到最多的评价不是“呆头呆脑”,而是班里最有灵气的学生。孩子们都知道语文老师最喜欢她,是啊,写白日梦也能拿高分。

可是,章锦绣那么肯定那篇作文,给她的批注里却有一句很奇怪。她说这篇文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

方知雨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拿去让汪润帮着分析,最后得出答案:

这是章锦绣说她,少年不识愁滋味。

她当时还不服气,跟汪润发牢骚说怎么我的愁就不是真正的愁了!就因为我16岁,我对人生的感慨就不是感慨了?真奇怪。

汪润笑她,说你那么在意,不如直接去问章老师啊。

她们说去就去。然而章老师那天给她们的答案却格外敷衍,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老师还说,方知雨没有真正看懂《天堂电影院》:电影里说着不回头,不写信,但主人公的双眼却全程都在回望故乡,看着家。

方知雨想或许吧,但起码现在,她要去山那一边看看。去可以吹到海风的辽阔地带,去跟某个遗失的世界重新关联,去看向还不明晰、却一定充满了明媚阳光的未来。

白日梦就是,你只想着未来,不谈现在,也永远不会被过去束缚。

然而,高中二年级的冬天。

妈妈在家中跌倒,摔得很严重,被村里的人送医。摔伤是治好了,却被怀疑有其他怪病。等年过了后方丽春一边工作,一边辗转到县城医院,又去邻市,又去省会……

高二的暑假,方知雨陪着妈妈寻医问药。辗转到杭州,确诊为渐冻症。

这病不是突然来的,这病暗中侵蚀方丽春很多年了。她能忍,加上乡里头谁身上没半点毛病,拖着就算。只是总觉得提不起力来,也控制不住抖动,而且越来越瘦。跌倒的次数开始变多,她却从没告诉过方知雨。直到那次摔得重了。

风靡全球的冰桶挑战,在那年头还远未开始。听医生跟她把这个病解释清楚,并告知了她方丽春将会面临的未来之后,方知雨人傻了。

那天杭州下雨,对此她记忆深刻。记得自己失意地下楼走出病栋,记得眼前明明一片苍翠却黯然失色的风景。记得头顶感觉到一滴飘落的雨……

她因此终于回过神,却还是无法相信医生口中的那个未来会真实发生。

无法接受一切,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可是还能怎么走?路明明只有一条——

这个家只有她和妈妈,妈妈只有她。

后来的日子,情况急转直下。吃药只能尽量延续,根本无法治愈这个病症。眼看着方丽春全身上下能动的地方越来越少,越来越瘦。越来越失却生机,像一摊骨架。

药很贵,治疗很贵。妈妈小心翼翼给她创造的在乡野中尚算优越的生活,和存给她未来考大学的钱,都日渐掏空。

方丽春平日里舍不得花钱,没买保险。方知雨是在医生那里听到这两个字,才得知它多重要。像她母亲这种病症,如果有商业保险自然最好,要是没有,有医保也多少好一点。“但你妈妈都没有买。”

她问医生,那我现在买可以吗?医生说不行,从确诊开始,你妈妈这个就叫既往病症,什么保险都没用。事情只能做在前头。

后来,她在宁城的地铁上又看到保险和它的广告语。地板上的大字与她对望,像是在马后炮,又像是在对她说教。可不是,防患于未然,才能守住幸福。

其实确诊之后,她跟方丽春无法避免地讨论过这个问题。方丽春并不是多朴素、多无意识。她知道保险的重要性,就是觉得舍不得、不划算。拿村里说吧,除了她家过得好一些,其他那些人收入都紧巴巴,尤其是留守的老人。种茶才多少钱,种粮食才多少钱。那些钱自己活下来都不够,还买保险?未来的事谁知道,活过今日更重要,以后还不见能活到返利的时候呢。

又说那些钱,她想留着给方知雨读书用。你跟妈妈不一样,你一定要考大学。现在竞争很大,大学生也不见得能找到好工作,到时候你不一样要靠我?等你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或许我才能放心一点。但也很难说,毕竟你这个人,做人没定性。

方丽春这么为自己开脱,为命运开脱。直到某一天,她连说话都吃力了。她说话这些年一直都有问题,只是方知雨天天陪伴,未能及时察觉。可是那一天,方知雨却发现自己连蒙带猜,都再听不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了,她才在想,原来医生嘴里那个未来是真的。总有一天,妈妈会动不了。到那时,如果她还想继续读书的话,能负担吗?

可是,在方丽春尚存一点劳动力的时候,即使去求来一些手工做,甚至借钱,也非要她把书念下去。她提出说想休学去工作,方丽春还骂了她。

但学业不可能不耽误。进高三之后,她的成绩大不如前。

她家里这个难题,学校、村里、母亲的朋友……都帮着想了办法。借过钱,拿过补贴,捐款也组织了一次又一次,还联系了上级领导。甚至接受新闻采访,去社会上通过慈善筹资……

却都不是长久之计。

就是那时候,她想原来章锦绣也不是每句话都绝对正确。原来梦想是有资格的,她曾经不知道,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她运气很好。

汪润是最理解她割舍的人,因为她自己也做出了一定割舍:

那年汪润高三,目标最终改为师范,跟当年的章锦绣走上了同一条路,因为师范不用学费。至于演员梦,那不是她的家庭能负担的。父母说得很明确:

要是考不上师范,就别读书了。早点工作、早点嫁人吧。

汪润很争气,拼尽全力考进了师范。离家去省会读书那天,已经听闻方家变故的汪润来找她,跟她说她要走了。让她不要放弃,要把书读下去,想尽办法也要读。她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跟她说这些的时候,努力忍着眼泪。

方丽春也这么说。还说未来,她一定要好好参加高考。因为方丽春当年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懂得有多重要。她们的家乡虽是文人故里,再目不识丁的种田人都知道这里的古训是“三代不读书,好比一窝猪”。但真正到自己身上,条件有限,也就身不由己。加上以前那时候上大学更加困难,所以在方丽春心中一直是个遗憾。

“不读书是要吃亏的,”方丽春跟她说,“高考是非常宝贵的机会,是你第一次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

然而,当她要迎来这个重要时刻的时候,方丽春的状况已经到吃不了饭。她靠一根管子从鼻子穿进胃,输入每日所需。进食的时候还不能跟她说太多,要是她思虑过多、引起呛咳,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这种情况怎么去读大学?就算她考得上,她能丢下每天都需要人照顾的方丽春吗?必须把妈妈安置到学校附近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吧。但是钱呢。她读书去了,钱从哪来?

太现实不过的现实。理智其实已经替她接受了既定的未来。但方丽春却还在跟她表达,求她别放弃。

知雨,你要读书。

那么,就看看天意吧,方知雨想。在突然砸向她的无常面前,她也是朝着时运大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点缝隙努力冲刺过的——

在那样的关头,她非常不懂事地任性了一次,跟着送茶的车到了一趟省会,去参加了电影学院的艺术生校考。

那是顶尖的学府,要是真被她考上,就算再祈求一百次、一千次援助,让记者写一万篇惨痛报道,或者再想其他什么办法,她都愿意去做,因为一切是天意。

而结果是,落榜了。

听帮她看榜的汪润告诉她这消息后,方知雨去田里对着山野坐了半日。

她知道,时运的门关上了。

几个月后,方知雨高中毕业。几乎没有任何动摇地就选择了工作。高考多少分她不记得了,但记得是足够令她去上所二本大学的。在她们县城中学里,也算中上的成绩。但她却无能为力,走向了茶山。

她最终,还是没如妈妈期望那般,去象牙塔。

有段时间方知雨什么都恨。恨上天无情,恨自己蠢笨。恨茶树今年虫蛀多,产量下跌。恨她的家乡茶怎么这么不争气,味道是好的,却卖不起钱。恨那些不得不做来维持生计的打工既难做、又难学。炒茶也要学,学到水泡都磨破,老师傅还是说手法不对。哎,你总是这样,不用心。

恨这个病。

医生说,这是罕见病,患病的可能只有十万分之一。

星星未砸中地球,命运却砸中妈妈,砸中她。

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在恨里备受煎熬。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她才放过了自己,接受了时运。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再次捡起电影。她想自己说对电影多喜欢,却从那么久没看过电影。不就是落个榜吗,她还能把喜好连同自己都否定了?

又笑自己,在过去两三年里做的唯一跟电影有关的事,就是“杀青”。只是此杀青非彼杀青,说的是炒茶时把嫩芽翻炒至高温,加快手速,让它彻底从一片叶变成一枚茶。

也是这时,方知雨突然心血来潮,想她为什么不能假设是在拍电影?

这么一想,眼前发生的一切便都成为了素材。煎熬她、折磨她的人生就此跟她分离开,隔着镜头。没绕过的命运也变得可接受,因为它的到来,应该只是为了让她去体会,让她有一天,把所有这一切都拍成电影。

所以,像电影院那样的天堂,她只想和爱的人去。

然后,就是那年三月。方丽春已经彻底变成床上的一堆骨头。她的灵魂还完全清醒、鲜活,却只能被困在骨头做的死寂的盒子里。

在这比诅咒更恶毒的封印中,方丽春说了她的生日愿望。

到这个时候,方知雨已经学会如何抽离于自己的人生。她的心好像也变成一双习惯杀青的手,普通的失落已经完全折磨不了她、烫伤不了她了。

心起了茧。她要把路走下去。

所以,即使妈妈跟她说让她死,她还是全力留住她。

等伤心过去,等天晴。方知雨把妈妈抱出房间,抱到轮椅上,像抱一个孩子。推着她出门,停在院落里晒晒太阳,对着田野、青山,小桥、流水。跟她说天气好的时候,这个破破烂烂看了几百遍的乡里头,居然也能这么美。你不觉得吗?

说笑完又装可怜,问妈妈:

方丽春,你真舍得丢下我?

方丽春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能眨动眼皮。

眨了很多下,告诉她:

“怕苦了你。”

那你就更要活下去了,方知雨跟她说,因为你活着,我才感觉甜。

那之后,方丽春不再提死的事情。她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在女儿面前活得尊严全无,仍在活着。她活着,方知雨就在云雾中落定下来。打工,存钱,种茶,卖茶。

最期待就是每年落春雨时刻,因为这说明茶快好了。一年就追这十几日不分晴雨的昼夜,累也开心。常常是这段时间,她会把妈妈托付给村里乡邻,因为卖茶上县城去。忙完后才终于有心情、有余暇去网吧看看电影……

是啊。她那在云雾中度过的人生,怎么可以说是什么都没留下。

就像吉霄说的那样,她懂茶。

唯独头几年正青春,她把自己消耗在恨里。但无常初降之时,人总是很难接受。

如果那时她就有时间记录表,把那些日常都记录下来,一定也能捕捉到许多生动鲜活的片刻。

比如方丽春确诊后没多久,她捡了一只野猫回家,给它取名为“好运来”。闲来给它洗干净,一身漂亮的橘色。

方丽春也很喜欢好运来,对它很宠溺,好像养好它时运就真能运转。

人会迷信,其实就是在低谷时为自己找点指望。没有迷信,好像连最后一点缝隙都关上了。方知雨一边这么自我劝解,一边抚摸小猫,跟它说快让我多喊几声,好运来!

比如后来,有条件用上了机器。把茶卖给常客,对方说还是你亲手炒的味道好。那当然了,她也知道,因为后来就连教她的老师傅都说,小姑娘厉害了,能出师了。但怎么办呢,需要更多钱、更高的产量,她肯定更愿意选机器。

比如一日辛劳后回到家。推门进去,先看到中堂、对联。转弯进卧室,就见好运来眯着眼,在方丽春床下的猫窝里蜷着。正好一阵自然光洒在妈妈和猫的身上。柔和到仿佛是在跟她说,看吧。即使是在云雾中,你也拥有这样平淡温馨、甚至称得上是幸福的时刻。

或许,她这个人是不受时运偏爱,没有福分去及时行乐,无缘感受那些肉*体和物质带来的欲望满足,不知道什么是近乎于刺激的欢愉,和顷刻消失的纸醉金迷。

但是,在不幸的身旁,她也曾努力拾起过一些安静的、散发着禅意的片刻。那些片刻,也曾真实地令她喜悦。

这样琐碎的、却也曾鲜活的日子,在方丽春确诊后延续了七年。

七年,却还就是太短。

在方丽春尚能动弹的时候,她就做好决定,死后要捐献自己的遗体作医用。她跟方知雨说,希望这病在未来,不再是病。希望不再有人经受这样的折磨。

得知妈妈的决定后,方知雨又到田间对着山野呆坐了半日。

当然,这是好事。是她想法太落后。

可是,如果以后想妈妈,她该去哪里呢。

但她没跟方丽春说她难受。在方丽春面前,她总是笑得更多。总是告诉自己现在开始拍喜剧。转场了,你要快些入戏。

对于这个病,她们母女从如鲠在喉,到习以为常,到后来甚至一起开些死后的玩笑——

在妈妈尚能说、尚能动的日子。

方丽春说看吧,还是我明智。一把破骨头,不捐出去做点贡献,拿来干嘛?火化?入土?哪样不要钱?我都给你省了。说这些时,她一脸骄傲。

现在地价多贵,她又说,为一罐灰买一寸土,你吃饱了撑的?

又说,方知雨,你真忍心把我困在一个小盒子里?人死不见得是坏事。像我这种病,那一刻对我绝对是解脱。

又说,就你事多,非要走个形式。说吧,你想要妈妈剪下来的指甲?还是身上搓下来的泥?

方知雨无语,说你恶心不恶心?

不是你说的吗,想留个东西做念想?

方知雨跟她认真:“好多人,会留牙齿呢。”

“拔牙不要钱吗?”方丽春痛批她,“我现在这样子,对你而言已经是吸血鬼,你还要为这种事花钱?我不干。”

方知雨闷头不再说什么。

她想跟方丽春说她不是吸血鬼,又怕会引发更伤心的话题。垂头不吭声,直到方丽春眼睛一亮,口吃含糊地跟她说——

“我知道了……留头发啊!反正再过段时间都要剪寸头!”

于是,妈妈离开后,她只留下那日欢天喜剪下的一把发。

后来,章锦绣走了。走得很突兀。得知这消息时,方知雨只觉得自己心间某条弦好像断掉了。

再后来,好运来也走了。这猫捡回那阵,她也不知道它在这世界上逗留了多久。所以说不清它究竟多少岁?九岁,十岁,还是更老。

如今宠物临终关怀好得来,还能给你安排火化。当时她手头终于有些余钱,花几大百做这事情,得到一小罐骨灰。

她还收到了商家的视频,拍摄了火化全程,看得即使带着泪也想笑。因为好运来在火化前,竟被庄重地放置在一圈菊花中间。给它放哀乐、诵佛经,祈它乐登彼岸……多少人都没这待遇。

……

方知雨回到1402,开两道门锁,进入洞穴,打开灯。

每天回家,她总习惯先去找置物架上的红色茶罐。有时看一眼,有时用手拂一拂灰——虽然她密闭的房间里其实落尘很少。

方丽春这个茶村出生的老茶客,平生最爱喝两种茶,一红一绿。红就是祁门红。

早年经济不景气,茶叶在国内的销路红不如绿。那时候,家里得到过一罐当地人送来的高级祁红。当然不值今天这么高的价,但东西是上好的。

方丽春喝得“爱不释口”,茶叶喝光了,茶罐也舍不得扔。

然后,它便跟着她们十几二十年。

在方知雨脑中,这旧茶罐也变成了一副惯常图景,镶嵌在她对童年的记忆里,跟“家”这个概念长在一起,同株同叶、盘根错节。

如今,她的家不在了,但罐子还在,用来装一把发,一罐灰,和一张批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文纸。

方知雨满心留恋地抚摸它——

这就是让这个盒子间化身为“家”的魔法,也是她的所有念想。

它在,她就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打开门、回到这,

就仍有谁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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