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雨这段时间有些失眠。

隔断间原来的邻居搬走了，最近搬进一对年轻男女，夜夜笙歌，还完全不控制音量，扰得方知雨睡不好觉。

但是，要她去跟隔壁明说提出意见，她又断然做不到。就跟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其他几户一样，听着就听着，谁也不说什么——

至少现在还没有。

上个冬天结束之前，她刚调整好睡眠，脱离安眠药两个多月，实在不想再吃回去。

幸好她网购的耳塞到货了。戴上后，静音效果确实不错。

本以为能在周末睡两天好觉，却在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

她又梦见了那个小盒子。

那是一个简单的纸盒，用作业簿折的。全班同学都在传阅它，偶尔能听到他们在看到时发出的笑声。

好奇那个纸盒里装着什么，在梦中，方知雨一直翘首以盼。

终于，盒子传到她面前。

是像火柴盒那样的结构。拉开它，就能知道大家发出笑声的秘密。

方知雨拉开纸盒。

然而，那盒子里装的，只是一张学生证寸照。

短发少女的脸被涂成黑色，上面还划一个大大的叉，像是要否定她的所有。周围添了些潦草的花圈。正中还写了四个黑字，“永垂不朽”。

原来，让所有同学发出笑声的盒子不仅是盒子，

还是一口棺材。

方知雨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是不及八平米的隔断间。没有窗，也没有黑夜白天。

这里像另一口棺材，令她在做了噩梦之后因为找不到安全感，更加折磨。

在颤抖中，方知雨的惊恐眼看又要发作，抓过手机来数一个60秒，摸向手腕测脉搏，想知道自己的心脏一分钟跳多少下。

数字无比正常，她却还在慌乱。觉得心跳砸着胸口，喘不过气。

又是几十分钟过去，努力让自己入睡的方知雨睁开双眼，绝望地看着黑暗。

终于，她还是屈服地伸手，摸出那板既能让她进入睡眠、又能缓和病症的白色药片。

……

礼拜一，方知雨顶着一双黑眼圈来上班。

药效还在，脑袋浑浑噩噩，胸口也因为睡眠不足感觉憋闷。

原本就状态不佳，又恰逢公司月会。她这样的小角色无份去开会，不能趁机看看吉霄；却有份把部里参会人的杂务全部包办，忙得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

就连下楼去取印好的吊牌，也要趁午休时间。等换吊牌的师傅来，又急忙丢下正在吃的外卖，过去盯着他取下“设计部”，换上“品牌部”……

一旁吃饭的马良看看吊牌，又看看老李空出来的办公桌，跟方知雨悄声抱怨：

“要是下个月坐那的真是一帆，还不如老李！”

烦恼完，马良让她先去吃午餐：

“这边我盯着就好。”

方知雨谢过马良回工位，一边扒拉有些凉了的卤肉饭，一边终于有空看看手机。

工作群里，有人发月会记录，有人发部门简报。最后，所有相关人员都要公式般回答：“收到”。

而最后一个“收到”，发送者赫然是——

“事业部-及时雨”。

确定周围无人，方知雨悄悄点进吉霄的微信主页，翻她的朋友圈。

看完又退回来，放大吉霄的头像看。

这照片是穿职业装拍的，满满的职场精英感。跟她在暗道里堵着人拥吻的样子可完全不同。

又想起那天晚上，她被吉霄引领着吻住，后来竟跟她顺利地唇舌交织……

真不可思议。光是回想，都让她面红。

在此之前，方知雨的接吻经验少得可怜——

确切地说，是只有过一次。且就是在来宁城后才发生。

她的初吻实在算不上早，体验还是恐怖电影级别：

事情发生在上个职场，一间茶叶店。方知雨在那泡茶、卖茶，同时按老板的要求做些文档、更更公众号。

开始工作没多久，一个小她好几岁的员工在得知她还是单身后，追得很猛。老板见状也一直念他们，说管他喜不喜欢，先处处看嘛。

员工跟老板沾亲带故，她拒绝了很多次，却还是没有办法。终于，在老板跟她的又一次沟通后，答应跟男人去约会。

员工提议去看电影，方知雨不愿意。

在她心中，电影院一定要跟爱的人去。是亲朋好友也好，是倾慕之人也好。

她记得在某篇影评里，看到过这样的说法，说假如真的有天堂，应该是电影院的模样。

她可不想跟员工去那样的天堂。

因此，方知雨接受了员工给她的第二个选择——

密室逃脱。

人生第一次玩密室，留下的记忆是灾难性的。在密室里，员工趁着某个环节只有他们两人，加之空间又窄、光照又暗，竟强吻了她。

而她呢，被激得当场焦虑症爆发。神经系统崩坏，心脏发疯般狂跳，瞬间就汗如雨下，面无血色地倒地。

感觉自己就在濒死边缘，却怎么都换不过气来。员工见状吓得联系工作人员，打了120来，才终于让她完成了“密室逃脱”。

初吻就是这样，在方知雨二十五岁的时候。与爱、浪漫、心动没有任何关系，留下的只有厌恶、遗憾跟耳边救护车的鸣笛声。

但是，这个吻也带来了唯一一点好处：

它让员工终于不再追她。

当时，在病床边得知她对接吻以上的亲密接触更为恐惧、到时只会爆发更严重的症状后，员工难以置信。问她你有这种怪病，该不会到目前为止，还没跟人上过床吧？

问得真冒犯。但方知雨还是答，是啊。

员工大吃一惊，随后面露难色，问她，你……该不会是性冷淡？

方知雨还是答，是啊。

然后，员工的热情在一夕间消失：

明明昨天还在跟她约会，今日上班看见了，就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像不认识她这个人。

员工不追她后，方知雨偶然听到他跟老板聊天。

“这样好，”她听男人安慰员工，“说实话，之前看你追成那样，都不晓得你看上她哪？又土气，又不灵光。这年纪了没成家，还是个高中学历。”

“就觉得她文静啊，当老婆在家做做事应该蛮好？”员工说，“谁想到她有那种怪病……”

“什么怪病？”老板好奇地问，随后瞬间明白，“该不会是条死鱼？”

“不止是死鱼，分分钟搞出人命的！”

……

方知雨在拐角处，把该听到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个遍，却没半点所谓，反而感觉解脱：

终于，不用再去赴那种她毫无兴趣的约会。

如果说来宁城前，方知雨是没有时间和余力去恋爱；

那么来宁城后，她就是确认了跟别人肌肤之亲确实会令她病发，被败去了最后一点期待——

直到那一天，跟吉霄踏进夜场。

那夜离开酒吧，方知雨仍如梦游一般，打车尾随了吉霄：

然后，她看见吉霄和女人在寰宇酒店的旋转大门前下车。

眼看着吉霄跟女人在前台开好房上楼，方知雨才从大堂出来，在酒店附近的便利店里坐了一刻钟。

随后，她如梦初醒，起身回家。

那天晚上，方知雨失眠了。但却不是因为惊恐发作，而是因为她满脑袋都在反复上演吉霄跟女人拥吻那一幕。

然后，在一年后的冬夜，吉霄竟然吻了她。

真不可思议，她明明有病。长到这个年龄，她还是第一次和谁有那么深的接触。

是，最后她差点又怪病爆发，但那时她和吉霄已经躺在床上了呀！在这之前，她们还抱着亲了那么久……

对吉霄而言，这一定只是一小步；

但对她这个曾因为接吻惊动120的人而言，这可是一大步。

在复盘之后，方知雨认为那晚是一个不可复制的特别状况：首先那天她喝了酒，酒精麻痹了知觉，让她的神经不如平时那么敏感；

然后，最重要的是，那天晚上，她的注意力被完全转移了。当时她满脑子想的全都是要阻止吉霄跳楼，不管用什么方法。

过度关心别人的生死，也就忽略了自身的恐惧。而焦虑症这个病症会发作的核心原由，就在于恐惧。

因为吉霄，她竟然在无意中做到了超然。明明心在狂跳，却非但没有觉得憋闷，反倒是飘忽忽地想着亲吻真甜啊……

比想象中还甜。

方知雨呆然地抚自己的唇。

可是，她该习惯了才对。昨天还志趣高涨，今日就装不认识——

这事情又不是第一次。

听说她是“性冷淡”后，但凡有七情六欲，都会扫兴绕开她吧？

方知雨盯着手机屏幕上某人放大的头像照出神。

这时出外吃午餐的同事回来。吓得方知雨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般摁黑手机。

确认大家没留意到她，才掩藏着又点开来，关掉吉霄的照片。

然后就发现有新信息进来：

“烟雨今晚聚餐，你会去吧。”头像是一片麦田原野、看上去高风亮节的男人问她。

不会。按现在挤压在手的工作量，聚餐她就别想了。而且那顿饭原本也不是为了犒劳她这样的杂工，而是为了那些开月会的人。说到底，有没有她，不重要。

方知雨回复：“去不了，今晚我要加班。”

“行政部能这么忙？”对方奇怪。

方知雨毫无感情地打了一个“对”字，随后关掉信息，再不理他。

下午事情更多。原本就有表格要做，区域来的人又在会议间隙时不时找她，让她帮忙改文档、然后打印；再来借借胶水、借借订书机；或者直接扔给她说蓝猫，你帮我弄一下……

一通埋头苦干，连吉霄来过都未发觉。

直至听谁在旁喊了声“及时雨”，方知雨才惊讶地抬头。

见到的却又是吉霄的背影——

依然是心情大好那样子，正跟人言笑晏晏。

也是这时，方知雨发现自己的桌角不知何时多出一张下午茶券。

不问也知道，是吉霄送来的。她人脉广，来往的生意人又多，手中的折扣券从来不少。行政部、人事部、会计部……每两个月就能轮番被她问候，做人情发个遍。

方知雨如获至宝地把折扣券夹日程本里。

“呀丸子，这熊猫怎么到你这了？”刚准备继续工作，就听有人问对面的丸子。

男人花名雷神，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分在晴天管理的华南区。

雷神说着拿起丸子桌上的礼盒看：“上午我还看到这东西在及时雨那。”

听到吉霄的花名，方知雨竖起耳朵。

“就是及时雨给我的啊！”丸子笑得一脸灿烂。

“不是吧，怎么给你不给我？”雷神开玩笑。

“上个月跟西部区打配合过难关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丸子说，“再说了，你们华南区的忙我也没少帮，却从不见谁想着我。”

雷神被说得不好意思：“哎呀丸子大美女，什么都别说了，今天晚上吃香喝辣，一块儿走着！”

……

因为工作往来，事业部的人不分区域，待丸子都很亲，把她当作总部的“驻外人员”。吉霄也是如此，送大家的都是下午茶券，却给丸子备了小礼物。

方知雨盯着那只此一份的熊猫玩偶出神，心想上个月，有关西部区的对接，她明明也出力扛了一半。吉霄不知道。

可是丸子是很好的人。对她很好，对事业部亦然。所以此刻虽然满心羡慕，但方知雨完全不奢望自己能跟丸子一样，得到吉霄的特别对待。

但是，她又确实希望，在把那张跟别人一样的下午茶券放到她桌上的时候，吉霄能招呼她一声。

这样，她就知道在她的眼中，至少是有“方知雨”这个人存在的。

明明下定决心要绕开她的。现在却因为那个冬夜变得患得患失。

方知雨摇摇头，让自己重新专注到工作上。随后就听丸子提醒她，该去财务室交报表。

“哎呀正好！”在一旁闲聊的雷神闻言拜托她，“顺手把我的份也带过去吧，谢啦蓝猫！”

作者有话要说：“假如有天堂，必定是电影院模样”：出自《天堂电影院》豆瓣影评，作者ID守望者。应该是化用“如果世界上有天堂，必定是图书馆的模样”- 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