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在四皇子夭折后，终日哭号、喃喃自语，状若失魂，宫中人人避之不及。此等行径，委实有损皇家体面。所幸，她死了——溺水而亡，悄无声息。

生前，她声嘶力竭，乞求见皇帝一面而不得；死后，皇帝却亲临她的死地，凝视她的遗容。

贵妃失踪三日，方才被宫人发现，一顿翻找过后，又着急忙慌地从荷花池中打捞上来。昔日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贵妃，如今却如一缕孤魂，沉于池底，无人问津。沉尸现世时，她的双臂仍死死环抱着四皇子小小的身躯，似要将他护在怀中，永不分离。她的面容惨白而浮肿，乌发散乱，沾满水草与淤泥，宛如一团破碎的墨痕。眼眶深陷，唇色青紫，昔日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如今只余一抹死寂的哀戚。

皇帝又抱着他那只半死不活的老猫出来了。

皇帝缓步而至，他身上的玉白色单袍广袖灌风，衣摆上银线绣成的卷云纹翻起细腻的涟漪。他瘦削得惊人，肩胛的轮廓凸起，透出种脆弱却又凛冽的气质。他久不见阳光，也久不在人前现身，面容上便凝着病态的苍白。他唇色亦极淡，右唇角却缀着一粒猩红欲滴的朱砂痣，仿若噙了一滴凝固的血珠。

那只白毛狮子猫慵懒地伏在他臂弯里，金瞳半眯，映着池面粼光，透出几分诡谲。他乍见贵妃遗容，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瞬不忍，仿佛是被这惨烈的死相触动。然而，他似乎早已见惯了这种事情，又很快敛去眸底微不可察的情绪。他未再多看一眼，仅低声吩咐道：“速速抬下去吧。”

皇后立于一侧，她年岁与皇帝相仿，容貌却已染上风霜，眉间尽是憔悴。她仓促瞥了贵妃的遗体一眼，便觉心如擂鼓，慌忙移开视线，完全不忍直视这悲惨景象。贵妃生前的质问在她脑海中回响：“薛景仪，你也是母亲，你就甘心吗？你忍心吗？你难道丝毫不恨吗？我愿为我的孩子拼尽一切，甚至去死！你呢？”她痛苦地闭上眼，不敢再深思，指尖掐入手心，强抑住胸中翻涌的情绪。

皇帝目光如刀，忽而转向皇后，语气冷冽：“朕听闻贵妃生前常常徘徊在椒房殿附近，她都说了些什么？”

皇后垂首，声音低怯，带着惯常面对他时的畏缩：“不过是些疯话，臣妾被她吵得头痛，未曾多加留意。”她向他答话时，总像老鼠见了猫，语声带了丝颤抖，唯恐触怒龙颜。

皇帝跟皇后一向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懒得再理会她，摆手道：“好生安葬吧，就追封何氏为……恪顺皇贵妃。”

皇后听罢，心内凄然，何氏一生骄横张扬，争强好胜，死时盖棺定论，却是说她“恭敬顺从”。

因高阳帝不喜柳絮，所以宫中禁绝杨柳，然每逢春末，仍有数点茸白柳絮自朱雀门外夹道垂杨中逸出，趁着清明过后的东风，零落于飞檐交错的宫禁深处。斜晖流转，飞絮在光影中轻舞，皇帝抬袖掩鼻，眉间微蹙，有点待不住了。他怀中的白毛狮子猫轻哼一声，他便垂首细细捋顺那副雪白皮毛，指尖轻柔，耐心而温存，远胜待人时的冷漠疏离。

他转身欲去，素罗单衣被风鼓成鹤唳之姿，远看飘然若仙。皇后率众宫人屈膝行礼，恭送圣驾。轿撵早已备好，雕龙的轿身在半下午的柔光下熠熠生辉，八名内侍皆身着石青色锦袍，步伐整齐，抬轿前行。前呼后拥间，香炉轻烟袅袅，伴着低沉的足音，仪仗宛若一条游龙蜿蜒于宫道。

轿帘半掀，高阳帝斜倚其中，瘦削的背影若隐若现，但见煌煌宫廷，却化不开这道渐行渐远的霜色。

皇后与宫人久蹲不起，直至轿影没入宫墙尽头，方缓缓起身。她凝望远方，目送他身形渐隐。

沈如琢快步追上轿侧，低声道：“陛下，栖梧殿的人皆已处置妥当。”

皇帝目光斜睨，沈如琢续道：“另，玄玑道长炼丹时炸伤了自己。”

高阳帝闻言，唇角微抿，语气阴沉如冰：“别让他死得太好受。”

沈如琢垂首，恭声应道：“是。”他袍角一闪，隐没于宫墙阴影，仿若一抹无声的血痕，悄然消逝。

荷花池畔，风过无声，残荷摇曳，池面泛起细碎涟漪。贵妃与四皇子的遗体已被抬走，徒留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