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早春反复无常。晨起时尚有狂风铮铮作响,将窗纸拍打得簌簌战栗;待到正午,琉璃瓦上反射的日光却毒辣如金针,刺得宫人们不敢仰视。
未时三刻,高阳帝才刚午睡起身,残梦尤黏着在眉睫之间,搅得他头脑发胀。御案前,奏折凌乱地堆在案头,羊毫笔尖已在纸面上溻出几点猩红,他手中朱笔仍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幼时沈如琢怕扰了他用功读书,现今又怕搅他理政治国,因而每当高阳帝捉笔,他都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默默奉上酽茶一杯而已。
他见高阳帝此时实在看不下去,才垂首趋近半步,轻手轻脚地往狻猊炉里添了匙安神香,声音轻柔地劝慰道:“奏疏终究不比御体康泰要紧。主子若不愿看,不若先搁在一旁,等晚上再瞧?”
高阳帝从善如流,当即如释重负般将朱笔往案上一掷,不写了!
他顺势伸手取过案上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盏,揭开茶盖,轻吹了两口气,慢慢啜饮。
待喝了半盏,沈如琢才又俯首在他旁边轻轻道:“玄玑道长已经过来了,正候在外面。”
高阳帝垂着眸子看碗里琥珀色的茶汤,上面浮着两片雪菊花瓣儿,他头也不抬,只说:“叫他进来。”
高阳帝虽久居暖阁之中,善加调摄,但每当疾风骤起,季节交替的时候,还是会有身子不适,龙体欠安的状况。除扩充太医院人手,着人遍地访寻名医之外,他又专门在西苑辟出紫霞宫,敕封方外之士七人,各司丹鼎之事。这其中数一位姓马号玄玑的道人最得宸眷。
沈如琢才刚着人去请,不多时便走进来一位头戴混元巾的老道,他手持白玉麈尾,玄色道袍上绣着北斗七星,腰间八卦镜撞上紫葫芦,走起路来叮咚似玉磬清响,正是那号玄玑的马姓道人。
玄玑广袖垂地,以额触地:“恭请圣安。”
御座上的阴影动了动。高阳帝指尖叩着御案,垂下眸子,居高临下地看过去,没叫他起身,只语气平淡地说:“半月未见真人。近来是否又有所得?”
“蒙陛下洪福。”玄玑仍然保持着稽首伏地的姿势,“贫道用南海鲛珠佐以千年雪蟾,于月晦子时启炉,得清心正源丹三十六粒。”他两手捧起丹盒,“每值心悸如擂时含服,可平气血,镇神魂。”
沈如琢接过丹盒,捧着匣子行至御前,高阳帝看过一眼便摆摆手让他先拿下去收着。
“南海鲛珠”,“千年雪蟾”……说得怪玄乎!高阳帝听了一时无语,他这人其实不很信鬼神之说,但他素有旧疾,难以根治,不得不遍试诸法。可巧这道人灵验了几回,便给他几分脸面,暂且留用。
高阳帝:“人家都说你是个半仙,最善推演星谶,炼丹制药反是末技。既如此,人世间的时移世易你能够洞悉吗?”
玄玑袖间忽有金石清响,犀角算筹自暗袋滑落掌心:“容臣起卦。”他并指在地上划出二十八宿星图,紫檀卦盘悬于中宫位,三枚铜钱掷落在坎位旋转不定,玄玑不得已取麈尾柄压住颤动不休的铜钱,再看卦象见三铜钱已叠成危象。
“斗转虽未易其轨,地龙却有翻身之兆……此非天时而是人力!”他看过卦象,神情略有惊动,开口把话说得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高阳帝闻之不语,待过了半刻,那道人的膝盖都跪得酸麻了,御座之上才传来一道十分阴冷的声音:“你出去。”
玄玑诚惶诚恐地稽首及地,起身倒退而出,等到彻底退到门外仓促呼出一口浊气,才发觉后背已是一片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