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暄赶在子时之前进宫。这时天上断续地飘着凛冽的雪片,遮覆金瓦,红墙白首。高殿华宇千百年如一日地伫立在此,好似永远不会更易。然而只一场大雪,却仿若令光阴倒溯,恍惚重归旧朝。
月暄在牟僖的引领下,往三十三阁而去。灯火如星,遥见雪中楼阁,宛在云端,漫漫白席间有几痕杂乱的足印蜿蜒,指向一点黯淡的烟红色。
月暄看出那仿佛是一个女人,便问牟僖:“此为何人?”
那女子正跪于雪中,因为寒冷,身子蜷缩成一团。牟僖仓促瞥去,认出那身影,眼中闪过诧异,忙掩下情绪,讳莫如深道:“是贵妃何氏。”
月暄听她姓何,便问:“何求的那个女儿?”
牟僖颔首,道:“正是。”
月暄微微蹙眉,踏雪上前。牟僖紧随其后,但月暄身高腿长,大步流星,他追赶不及,手里的伞摇摇晃晃,难以完全遮挡飞扑至月暄肩头的雪片。
何淑菡衣衫单薄,久跪雪中,人都被冻得有点迟钝了。等到身侧婢女低唤一声“娘娘”,何淑菡方恍惚抬首,见一双沾雪皂靴,误以为是她求见的人来了,眼中乍现惊喜。但当她定睛一看,见是月暄陌生的面容,不由一怔,惊疑不定地颤声道:“你……”
牟僖见何淑菡模样可怜,开口叫了一声“大王”,把伞挪到月暄头顶,自己瑟瑟地淋雪。
何淑菡听到牟僖的这句话,回想起自己昔日在椒房殿见过的南山王姬,复看月暄眉目,登时醒悟,颤声道:“南山王?”
月暄不置可否,他皱眉看何淑菡惨兮兮的样子,问:“你是何求的女儿?”
何求的这个大女儿容貌娇艳,眉目间颇有几分英丽之色,此刻却形容狼狈,脸色又青又紫。她身上的朱红宫装被雪水洇湿,色泽斑驳灰败,宛若枯荷残红。精心梳理的发髻松散凌乱,赤金头面七零八落,唯余几支断簪歪歪斜斜地刺在发间。何淑菡听到何求的名字,霎时泪如泉涌,含泪点头,哽咽难言。
月暄一见人哭天抹泪就心烦,他不耐烦地说:“你跪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回去罢,你父亲的事与你何干,你管得了吗?”
何淑菡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她哭得肝肠寸断,泪水滚落,冻成冰珠,嘶声道:“南山王,我知道您,您是朝廷肱骨,陛下器重的功臣,求您帮我,帮我父亲!……除夕之夜,陛下准我父母入宫团聚,本是天恩浩荡,怎料无端被囚!飞来横祸,千古奇冤啊!求您,求您一定要将此事禀明陛下,为我家主持公道!”
何淑菡越说越激动,她浑身发抖,脸上惊惧之色渐浓。年迈的父母当着她的面被抓走,显然让何淑菡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何淑菡的爹到底怎么回事,月暄心知肚明,因为出这个主意的正是何淑菡口中的“陛下”本人,而执行这项计划的恰巧就是何淑菡眼前的月暄和皇帝的弟弟康王。
月暄道:“纵使如此,你也依旧是陛下的妃子。不如你先回住处修养,改日再做打算?”
何淑菡却不依,她久跪雪中,膝僵难起,不得已半跪半伏,膝行上前,哀求道:“我父母年迈,羽林卫闯宫时,他们滴水未进,仅着单衣,这数九寒天,他们该如何活命啊?求您让我见陛下,哪怕一面!”
何淑菡完全是一副崩溃到失去理智的样子,但她毕竟皇帝的妃嫔,月暄深觉此般不妥,便对牟僖和何淑菡的婢女说:“你们先让她起来。”
牟僖与婢女应诺,一左一右地上前搀扶何淑菡,但她身如泥塑,泪眼模糊,挣扎不依。
忽闻一人朗声道:“大王!”
沈如琢领着两个内侍,自三十三阁中缓步而出,素袍儒雅,笑容温和。他跟没看见何淑菡似的,对月暄笑道:“陛下等了好久也不见您来,唯恐出了差池,遂命我出外找寻,不想您竟已在眼前。”
话毕,他皮笑肉不笑地淡淡扫了眼牟僖。
比起生气的沈如琢,牟僖更怕他笑。似这般一个眼刀飞来,牟僖哪还敢再扶何淑菡,当即撒了手,低眉顺眼地垂着头,不敢再多说多做。
何淑菡见了沈如琢,眼中又迸发出新的希望。
“沈——”
何淑菡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沈如琢带来的两名内侍便飞身上前,动作麻利地死死捂住她的嘴,力道狠辣,像要把她的呼喊生生碾碎。
沈如琢满脸歉意地对月暄欠身,才施施然行至何淑菡身前,他行了个礼,淡声说:“娘娘身份贵重,当端庄持重。今因微末小事,行为失仪,岂不有伤皇家颜面?请您先回栖梧殿静心修养。至于面圣之事,待陛下处理完政事,自会召见。”
“呜!呜!”何淑菡的反抗全被摁了回去,她挣扎无果,只能眼眶通红地瞪视沈如琢,泪珠无声坠下,大滴大滴从眼中滚落。
月暄始终眉头收紧,不曾松解,他话语中浸了寒意,对沈如琢说:“何必非要做到这份上?”
沈如琢听了月暄的话,虽仍面不改色,但还是摆摆手,示意两内侍松手。
身上的桎梏除去,何淑菡却好似卸去了全身气力。她不哭也不闹,泥人般木讷地转动身子,十分勉强地抬起手,拿手背胡乱擦了擦脸上冰凉的泪水,对婢女吐出嘶哑的两个字:“回宫。”
沈如琢没什么兴趣恭送这位失势的贵妃娘娘起驾回宫。他对月暄微微一笑,温和恭顺地抬起一臂,说:“大王,陛下正等您呢,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