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月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起来。月绯与他已有月余不见,甚至怀疑他连除夕都无暇在家中度过。
年尾三十这日,整个王府都为除夕夜忙得热火朝天。月绯如同往常,起了个大早,这回却懒得再打拳练功。
雨雪自子夜初更便纷纷扬扬地落着,更漏声里时疏时密,及至卯时三刻仍未见停歇。月绯只穿单衣出屋,立于檐下观景,看天色澄明,密雪纷飞,天地间一片清寒。
云容从里面跑出来,拿一件白绫宝相花披袄给她穿上,边给她系扣子边说:“王姬当心着凉。”
月绯不语,只一味观雪,她内着织金红裙,外罩白衣,端正挺拔,气宇非凡,眉间却有郁色,心事重重的样子。月绯似沉思良久,忽吐出一口浊气,淡淡道:“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云容歪头不解,循着她目光看去,方寸小院,青天白日,既不见山,亦不见月。
这时,陈莹揣着手,步履轻盈地跑进院子。她脚上穿着一双小羊皮靴子,靴底踏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声,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足迹,如同一只挣脱了束缚的小鹿。
她跑得飞快,眨眼便到了月绯眼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发红,口里呵出白气,兴高采烈地说:“大王回来了!”
月绯面上一喜:“在哪里?”
陈莹上气不接下气,喘着道:“书房。”
月绯提裙向前院走去,直奔月暄的书房观澜斋。到了书房附近,她远远望见敞开的斋门内有几名衣紫腰金的男子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月绯微微皱眉,心中不免好奇他们究竟是何身份,又缘何会在此聚首。不过片刻,众人各自散去,分列往外走开,露出中间的两道身影。
月暄身上穿着襕袍,颈间围着丰厚细柔的黑棕色貉子毛领,他袖间笼一只手炉,信步走在最前面,一柄纸伞遮罩在他的头顶,轻覆一层薄雪。
因伞缘压得略低,便不见持伞之人,只看见一只手,肤色冷白,腕绕一串沉香珠,如名贵的瓷器,质地冷硬而坚实。那人身材挺拔而高大,有极宽阔的肩背,十三环蹀躞金玉带束于腰身,却有一段瘦劲的身腰,衣襟两侧,金线织就的忍冬连锁纹流水般淌下,下裳熨帖垂落,行动间熠熠生辉。
月绯踮脚,意图看清那人的脸,然几度顾盼,终未能如愿。
等到月暄驻足,接过那人手中的伞,转身同他说话时,月绯才得以看清那张脸廓分明、神情温煦的脸。
康王?月绯挑眉,退后数步,把半边身子掩藏在杨树后面,静静观望,不动声色。
司阳和月暄两个人竟然是一副十分熟稔的样子。他们说话时,脸上都挂着客气得体的笑容,声量压得很低,莫说月绯,便是周遭陪同的官员恐怕也听不真切。司阳低眉敛目,侧耳静听,他贵为王爵之尊,不光亲自给月暄打伞,对待月暄的态度也很温和谦逊。
司阳虽是黑发黑眸,却高鼻深目,轮廓略显深邃,有异族的神韵。他的眉睫又极浓密,垂眸间,落下隐隐的黑影,显得气质很是忧郁温柔。
他的皮肤过于白,较之旁人多了几分冷色,像三冬的雪,清冷白洁。
他那双圆石一样的眼珠墨色浓郁,在日光下有淡淡的紫晕,大抵是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月绯,他的目光稍微偏移了下,微微一笑,旋即很快结束了寒暄,拱手向月暄告辞。
月暄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月绯,便顺势送客说:“不送。”
不等一群人走远,月绯便飞跑上去,叫道:“爹爹!”
月暄虽早已看到了她,仍佯作不知,待被她撞了个趔趄,才把罩在月绯头上的帽兜拎起,笑着逗她说:“哦,我当是谁家的花猫横冲直撞,原来是阿绯。”
月绯晨起并未梳妆,她在室外久站,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方才提裙跑来,头发也弄得很散乱,模样狼狈。月暄看到她的样子,便有些忍俊不禁。
月绯没大没小地抱住月暄的胳膊,似喜似嗔:“好久不见啊,爹爹。”
毕竟多年父女情深,他们许久不见,即便因为一些事有所隔阂,此时也全然忘却,无暇顾及那许多了。
月暄屈指敲了敲她的脑壳:“愈发没规矩了。”
月绯道:“爹爹并不管教我,我岂不就跟野孩子没两样吗?”
月暄无奈道:“近来事忙,所幸咱们一家人还可以聚在一起吃顿年夜饭。”
月绯这才喜了:“那可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啊!”
父女俩一边往后院走,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
月绯实在好奇月暄方才与康王等人在书房小聚究竟所为何事,却不敢太过多嘴,便旁敲侧击地问月暄那些陌生官员的身份。月暄竟也无太多忌讳,非但不因此训斥月绯,反而不厌其烦地细细作答。
月绯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心中讶异那几位仿佛陪衬般围绕在月暄和司阳身旁的官员竟皆居机要,他们或执掌兵事,或参管国帑,都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角色。而且依照常理,衙门到了腊月便该“封印”了,这班人却一直忙到年尾,可见京中并不太平。
月绯听到这里,虽还想追问,却也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遂调转话头,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