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郡王入朝,圣眷优渥,高阳帝为嘉奖他荡寇之功,特擢升他为中书令、尚书左仆射,领参知政事。旬日之间,御史台连上七疏:或奏藩王久驻京畿有违祖制,或谏边臣封相恐乱朝纲。高阳帝皆留中不发。
时值麟德殿置凯旋宴以待大将军,李策竟称病避宴。按照旧例,每当大将军像这样耍脾气的时候,高阳帝必遣中使持节问疾,并赐以上等御药,而今却只让他在家好生将养便罢,再没有其他慰问,可见圣眷已移——懒得哄他了。
月绯既至清都,难免要与京中贵眷交游。但她幼年失恃,又不谙京华风俗,此番初涉宫宴,未得别家女眷相携作伴,不免形单影只。
是日辰时三刻,月绯跟随她的父亲乘坐青幄车抵达乐成门。月暄扶她下辕,又带她走了半里路到神武门前。父女二人便该在此作别了。
月暄驻步凝睇,召来一名垂髫内侍为她导路,他拍拍月绯的肩,温言道:“即便宫规森严,你见妃嫔官眷也无须惶恐,只要不惹是非即可,此外行止由己,不必拘泥虚礼。”
月绯深以为然,颔首称是。她敛衽而拜,目送父亲的袍角消失在宫道转角,方随内侍徐行而去。
月绯身侧有二人相随。年长者名叫池鲤,与月绯年岁相仿的则是陈莹。陈莹是月绯乳母的女儿,只比她小几个月。陈母殁后,先王妃怜其幼女孤弱,遂携置膝下,躬亲鞠育。陈莹与月绯金兰契厚,闺中戏语皆以“阿姊”唤之,全无主仆之别。
池鲤年方双十,他不像陈莹自幼伴随月绯左右。而是在高阳十三年秋天,月绯行猎白鹿泽时在外救下的孤女。池鲤相骨清奇,剑术卓绝,然性如寒潭止水,终日寡言自持。她虽与月绯朝夕相处已有三年,但仍持礼守节,不逾半分,谨以“王姬”称之。
一行人方踏入狭长宫道,远处椒房殿屋脊上獠牙突目的大嘴巴鸱吻犹未得见,忽闻九曲回廊深处足音渐起,但见一人袍袖翻飞,挟风而至,长声疾呼:“王姬留步!”
随行内侍辨清来人,慌忙折腰唱喏:“牟常侍安!”
牟僖喘息未定便递出牙牌,躬身禀曰:“圣躬今在三十三阁,特诏王姬移步觐见。”
月绯抬首望见金乌移晷,心说:真会挑时候。
皇帝虽是临时召见,她却势难推拒,椒房殿那头怕是要误了时辰,却不知中宫娘娘是不是一位好说话的主儿,届时会否降罪嗔责?
月绯不得已命原来引路的宫人急趋椒房殿陈情,自己跟随牟僖往那三十三阁而去。
途中二人闲谈,月绯好奇问道:“此阁以三十三为名,有何玄机?”
牟僖莞尔,慢吟道:“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牟僖性子活络,灵黠善谑,他见月绯有意探询,便絮絮述说起宫中诸事。就譬如宫中何以修葺了这暖阁“三十三”?皆因高阳帝近年龙体欠安,畏寒邪亦怯暑热。此阁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实乃养颐妙所,所以陛下每逢白露节气便移驾此间。他又言陛下素日深居简出,此番竟破例亲迎南山王于朱雀门外,可见月氏恩宠之盛。
月绯静言倾听,时而轻声应和“原来如此”,时而低声感叹“竟有这般典故”,她的回应恰到好处,是个不错的捧哏。二人相谈甚欢。
二人谈话间,已转过九曲回廊,遥见琉璃瓦下斜出一树鹅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分外动人。牟僖以袖掩唇,压低声音,悄声道:“前即圣人清修之所。”
月绯轻“嗯”一声,微微敛衽,垂下眼帘,足下云履轻盈无声,步步紧随牟僖。
足下赭红满径,头上杏叶金黄。愈近,秋色愈浓。
仰头望去,叶似蝶舞翩跹,交叠处漏下天光如缕,堪见一线高远的碧空。楼殿倚天,小窗半启。忽有长风自九霄来,吹动风铎,激起清商,声声荡开云霭。而那传闻中的三十三重天仿佛也近在眼前了。
……
抵达门前,月绯与陈莹、池鲤止步于外,牟僖则独自入内通报。不多时,他便折返回来,恭敬地引月绯入内,陈莹与池鲤则留在门外静候。
阁内陈设古雅,置两盘式胡梯,降香黄檀所制,木质温润,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月绯拾级而上,只觉清幽之气沁人心脾。
登至二楼,厢房门前站着两名侍婢,容貌清秀,衣着素雅。牟僖在门外低声细语,室内轻应,侍婢随即轻启门扉。
开门一刹,暖香袭人,月绯身上一热,垂首而入。
室中共有四人,三人在座,侍者唯内侍监沈如琢一人,他是牟僖在宫里的师父,算半个干爹。居于上座的是高阳帝,月暄则在下首,而与他对坐之人,正是月绯不久前才刚见过的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