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景姝下意识开口。
景姝坐在桌前圆凳之上,又想到了他的病症,不能接触旁人,正想着要不要换其他人来给自己包扎伤口,就见晋夏已然单膝跪地握着她血迹涔涔的右臂。
手肘上半寸处,伤口已然血肉模糊地与衣袍粘连起来,格外可怖。血腥气萦绕于空气中,晋夏心口蓦然烦闷。
“长嬴君,你不碍事吗?”景姝看着他握着自己小臂的手,还是有些不安。
“不碍事。”晋夏端详完那三四寸长的刀伤,沉沉目光看向景姝,“这裙子回头再去做一件吧。”
景姝点点头,后知后觉道:“是需要脱掉吗?”
晋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着景姝已经惨白的脸色微微摇头:“不必,我剪下来就好。脱下来还会蹭太多次伤口,那样太痛了。”
“如果觉得疼了,就告诉我。”
“嗯,我知道了。”
晋夏拿起剪刀,伸手轻按景姝肩头衣物,沿着景姝肩线将那半臂衣物悉数剪掉,果不其然,衣物滑落时疼得景姝打了个寒颤。
半条胳膊血迹斑斑,经此动作又有鲜血翻涌,顺着小臂滑向指尖,在地上溅起血花。
晋夏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准备好的热水湿帕,仔细握住景姝的小臂为她擦拭伤口预备上药。他竭力压制心中情绪,但一看到她的伤口和那骇人的血渍,那股翻涌而上的惴惴不安又将他裹挟起来。
远远不够,留在她身边远远不够,想要将她永远留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再不允许任何人带走她或伤害她。
晋夏将伤口附近处理干净,便握起景姝的小臂开始施药,白净的手臂平白添这样一道严重的伤口,想必景姝定然是痛极了。
“慕娘。”晋夏施药的动作很轻,话音里带了些探究意味,“今日出门时还好好的,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
“我没事啦。”景姝白着脸宽慰道,此刻比起自己手臂的伤口,她更为忧心的是晋夏握着她手臂的修长白净的手指。
“只是今日去往锦绣宫时,运气不巧碰到了几个小贼,误伤而已。况且那几个贼人都已经被抓了,长嬴君不必担忧。”景姝试着扬起嘴唇笑笑,却发现此刻自己头昏昏沉沉,连这样一个笑都显得格外费力。
晋夏已经施药结束,纱布包裹创口后握着湿帕,将她小臂血渍一寸寸擦拭干净。直到最后他单膝跪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指缝血痕拭掉:“可你看着很痛,根本不是没事的样子。”
温热手指划过景姝的手背,挠得她心里痒痒的。景姝神智有些昏沉,恍然间竟然觉得此刻很像她的那个梦。
他牵着她,对她说喜欢,最后吻了她。
不知怎得,她竟突然想起了出门前与他争执时他开口说的那句话,那时他说“这是你第二次这样叫我”可她与他成婚后,她又何曾唤过他的全名?
从来没有过。
或许只有那场梦?
没错,只有那场梦。
景姝脑海里的线索盘根错节地汇成一个想法,式钰带着调笑的神色开口问她“或许那不是一场梦呢?”晋夏此刻跪坐在她身前,几乎将她的整个右臂握了个遍。
也许那真的不是一场梦。
是他痊愈了?
还是她真的癔症了?
景姝脑海越来越乱,她看着身侧的晋夏,勉强维持笑意开口道:“长嬴君,谢谢你替我包扎伤口。只是我太累了,我想休息了。”
晋夏看着她失血过多近乎惨白的神色,晋夏伸出手抚上了她的额头,果真她的体温摸起来似乎有些不正常。
病中的景姝格外温顺,他抬手抚上她额头,她便凑着脑袋将前额贴近他温热的手掌。
“那好,慕娘,你睡吧。”
景姝精疲力竭地褪去外衫,凌乱地走出几步将自己裹在了被衾中,嗓子隐隐发干,脑袋愈发昏沉,什么都不想再思考。
她也没多余精力去在意晋夏是否离开。
晋夏看着景姝白得惊心的脸,还是忧惧过甚。
睡梦之中,景姝感到额头忽而变得温暖,脖颈似乎也变得暖和。
因为高烧,景姝一整夜都睡得不太安稳,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
母亲站在她面前说对她厌恶至极要将她弃之不顾;式钰一把甩开她的手说什么预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遂与她一刀两断;画面的最后是一如既往向她笑着的晋夏。
他站在她面前,她握着他的小臂。而他动作温柔地将她的手缓缓推开,对她说什么喜欢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
她甚至来不及握住他离去时翩然翻飞的衣角。
大梦惊醒,景姝心有余悸,恍神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些不过只是梦而已。
日光渐盛,透过窗棂撒入房间,映得一室朗晴。
景姝试图抬手揉揉眼睛,轻挪右手却传来一阵刺痛,她这才想起来她受了那蒙面刺客一刀。
视线挪至床边,却发现了坐在床尾闭眼小憩的晋夏,他双眸轻阖,眉头却轻蹙着,看上去格外疲惫。
景姝看着看着,昨日那恼人的思绪又涌上心头。倘若湖边醉吻并非梦境,那他那时说的喜欢又是真是假?
他会不会也像昨夜梦境那样将她弃之不顾呢?
“既然做不出决定,那便先选择一种态度对待他,看看你自己会不会心痛?”
式钰说得对,面对苦痛避而远之实乃人之常情。她实在不必如此杞人忧天,不喜欢他不就不必担心被抛弃了吗?
思及此处,景姝眸光一闪,却见晋夏不知何时突然醒来,正定睛望着景姝。
视线对上的瞬间,他眸光微动,但却未曾转开目光:“慕娘,你在想什么?”
景姝被他盯得心虚,便连忙开口道:“没……我能想什么?”
“你眉头皱得很紧呢。”晋夏似笑非笑道。
“长嬴君怎么没去睡?”景姝转开话题。
“你昨夜烧得厉害,医馆关门了,我不敢随便离开。”晋夏耐心解释道,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后半夜才退烧。”
景姝支着身子坐了起来,虽然伤口依旧在痛,但好在精神也恢复了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门外便传来了叩门声。
晋夏温声道:“进来吧。”
熟悉的身形迈了进来,来人竟是时月。景姝神色一凝,而时月见她时,眸色忽而亮起,似是喜上心头。晋夏以手掩面轻咳一声,时月连忙敛了神色,乖顺地上前几步递药给景姝,温声开口:“小君,您该喝药了。”
景姝接过那碗药,视线从时月身上挪到晋夏身上。
装作视而不见的晋夏温声道:“既如此,慕娘你便喝药吧,我先走了。”
“长嬴君,这次多谢你。”景姝开口道。
晋夏笑着摇了摇头,离开了房间。
时月抬眸看向景姝,二人对上视线她又立刻垂下眼睫。
景姝被这小姑娘的试探动作逗笑了,她靠坐在床上,接过她手中散发苦味的药:“时月,这就你我二人,不必如此拘谨。”
“夫人……”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时月连忙改口道,“小君,真的是您吗?直到公子递给要我赴姜前,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您真的没死啊!”
时月眼圈红红的,景姝心头微软,她伸出手揉揉时月的脑袋:“是啊,我没死。我也没想过还能再与你相见。”
“公子不让我唤您夫人,说您不喜欢这个称呼。我便想着像您出阁之前那样唤您。小君,能再见您可真好。”时月撇了撇嘴角,眼看眼泪就要簌簌落下。
“这怎么还哭鼻子呢?”景姝轻笑道,“我没死,以后也不会死的啊。”
“我太想您了,小君。”时月嘟囔道,片刻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她猛地后撤几步站直了身子,笑着转了一圈向景姝开口,“小君,您看看,我长高了很多呢。”
景姝心头微软,这小姑娘在她去世那年不过小小一副团子模样,此时再细看果真是抽条长开了。
“是啊,长成大姑娘了。”景姝语气格外温和。
“小君,这下无论您说什么,我都不会轻易离开您了。”时月又向景姝小跑过来,看着景姝端着药碗一口未动,这才想到自己与景姝交谈大概是影响到景姝吃药了。她连忙开口:“小君,您快快喝药吧,这是公子一早亲自去医馆抓的药。您昨夜烧得厉害,我又是昨日才到,晚上睡得死。公子便一人看顾着您。想着您往日都是卯时三刻起床,便让我届时熬好了端过来,这药不苦的。”
景姝看着手中药碗,却未曾有丝毫动摇,她对自己向来心狠,既已然决定要与晋夏保持距离,便不该再藕断丝连。
昨日与司寇娴的谈话还未结束,她想知道更多关于母亲的事情,司寇娴与母亲生得如此相像,二人又相识,她一定知道很多关于母亲的事情。今日可再去寻式钰,从而去见见司寇娴。
景姝端起药碗将其一饮而尽,对时月开口道:“替我谢谢公子,我稍后有事要出去,午饭不必等我了。”
景姝起身自衣柜里寻了件新衣衫,稍作洗漱便匆匆出了门,连早饭也未曾用过。
顺着书房,晋夏只看到了景姝翻飞的裙摆,她跑得那样快,那模样就像是一秒钟也不想再停留在他的世界里。
未几,晋夏也取了件外衫出了门。
逐渐入夏,日头愈毒。
不知为何式钰今日随母亲同往帝陵祭祀,得了这消息,景姝心中暗道不巧。只得原路返回,虽是初夏,街巷中却已经有了各式各样的果子冰酪。景姝没吃早饭,在一个冰酪摊前停下脚步,要了份青梅冰酪。
青梅微酸,冰酪清甜,吃起来格外畅快。
景姝本欲再去寻一寻秦嬷嬷,前几次见到她都是匆忙一见,只说些要紧事情,若有闲时她其实更想与秦嬷嬷坐着好好谈谈母亲。毕竟她是将母亲从小带大的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岂料步子刚刚迈入十字巷,就见一个略显熟悉的锦衣华服之人垂头靠在墙上。
景姝后撤几步,看着巷口的指路牌,这里是十字巷的确没错。
为什么左衡又以这幅狼狈的模样出现在十字巷呢?
景姝顾不得再思索,小跑几步上前。凑近才发现左衡腹部血迹晕成一团,他眉目恹恹,似乎性命已经去了五六分。
景姝连忙拍了拍他的手臂:“喂!左桓安!”
左衡毫无反应,见多了刺杀抢劫后景姝对自己又遇到这样的事情似乎已经变得见怪不怪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右臂,昨日晋夏给她包扎得很好,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思量片刻,她还是背起了左衡,右臂一经拉扯,撕心痛意翻涌而上,额头渗出细汗。
景姝背着左衡前往医馆,岂料左衡在半途忽而清醒过来,他伏在景姝背上,声音病恹恹的:“景姝?”
“是啊,又是我。”景姝苦中作乐道,“这次你又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
“我被抢了。”左衡开口道。
景姝刹那间顿住了步子,她重复了一遍左衡的话:“你被抢了?”
景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总觉得左衡身上带着一种生在富贵之家,单纯稚嫩的末子风范。连路边稚童都晓得财不外露的道理,这位左衡左公子则毫无收敛。哪怕在入丹阳之前已经因此遭了一次灾,却依旧我行我素。
“对。”左衡应道。
“现在身无分文?”
“是。”
“那我们似乎去不了医馆了。”景姝认真陈述道。
她不打算继续随身携带晋夏的东西,故而晋夏三年前给她的压岁钱被她仔细地放在了家里。吃那碗青梅冰酪用了她身上最后一点儿钱财。
闻言左衡耳尖泛红道:“那要不然,我忍忍?”
“你都被人捅穿了,怎么忍啊?”景姝背着他定在原地,思索着该如何是好。
路人来往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左衡本就泛红的耳尖此刻更如染血一般。
“不如这样,你跟我回家吧?”景姝认真开口,“我家还有伤药,你先喝药。如何?”
“回你家?”左衡心间微动,不过片刻,他又像是那日停在景姝矮几前的那位清俊男子。
左衡吞了吞口水,一番心理斗争后,他终是释怀道:“你方便吗?”
“为什么不方便?”景姝蹙眉,有些疑惑不解,“有什么不方便的?”
话音刚落,景姝突然想到初次救他时左衡礼节周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