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ncy的保时捷停在圣心湖小区大门外的大马路上。俩人从家往外走时,已经快十点,夏天的夜晚很闷,水泥地面返出一股湿润的潮热。
走到门口那片叶冠茂密的树林下,秦情停了下来。
“怎么了?”Nancy回头问。
秦情低头,地面上破碎的路灯光影,让他想起那天暴雨砸出的水花。
“没什么。”
“走吧,我不确定他去的哪家,咱们可能得费些功夫。”Nancy说。
秦情上车后,又试图打了封存电话,还是关机状态:“可能是没电了,他不会故意关机,下午还给我发了微信。”
“我知道。”Nancy启动车子,叹了声,“要不是我有急事,也懒得去那种地方找。”
“姐。”秦情喊了她一声。
“啊?”
“前两天网上的帖子你看到了吗?”秦情转头看着她,“存哥会不会——”
“不会。”Nancy斩钉截铁,“这种东西对他没有半毛钱影响,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这几天不怎么在家,我挺不习惯的。”秦情说。
Nancy在红绿灯前踩下刹车,笑了笑:“那你可得多习惯了,他一直就这样。”
“什么?”
“我们私下都说呢,你搬过来之后,他转性了,回归家庭,嘿!现在看,还是本性难移哈。”Nancy敲了两下方向盘又补充道,“但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他热衷乱搞男男关系啊,就是一年四季不爱着家。我去年还跟他开玩笑,让他把房子卖了得了。”
秦情点了点头,没说话。
Nancy突然反应过来:“啊对!我差点儿忘了,秦昼是你哥哈。”
“怎么了?”
“帖子里的话你别信,你哥那事儿跟封存没关系。”Nancy说,“我跟你哥之前那女朋友吃过饭,人金童玉女好得很,也是造了孽,人不在了还要被造谣性取向。”
“我知道,那是瞎写的。”
但他的性取向可不是造谣。
-
秦情跟着Nancy进了一家灯光昏暗的酒吧,里里外外转了个遍,Nancy连男厕所都没放过,让秦情进去搜了一圈,没人。
从喧闹中抽身,两人又绕到这家店背后的那条街,直走三百米,右拐进入了一家不那么吵闹的店。
进门处有股浓郁异香,秦情皱了下鼻子,忽然发现侧面墙角处有两个男人在打啵儿,一个体育生打扮,一个斯斯文文戴眼镜,那股香味应该是眼镜男身上散发出来的。
Nancy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秦情跟上去,这回终于没有白费功夫,他们远远瞧见了封存的身影
——在角落的卡座里,昏暗又暧昧的灯光下,他懒洋洋靠在沙发上,唇角微弯,似是在笑。
封存身边坐了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白衬衫扯开领带,凑到封存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拍手笑笑,又打了个秦情看不懂的手势,端起一杯酒,仰头喝得干干净净。
他抬高下巴注视着封存,把杯子倒过来,甩了甩,又张大嘴,伸出舌头,左右转了几圈。
这画面看在秦情眼里,简直生理不适。
穿得人模人样,骨子里还他妈属狗。男人的舌头黏糊到秦情心里去了,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毛。
Nancy略显尴尬地转头看他:“我是说过他不乱搞男男关系,但,你存哥现在单身......聊聊天而已,聊聊天,没什么的。”
她话音刚落,又一道白色身影飘到了封存身后。秦情看清楚了,这就是刚才在门口和体育生打啵儿的眼镜男!
眼镜男可比白衬衫来得生猛,他直接把手搭在封存肩膀上,垂下脑袋看他。封存稍一回头,险些撞上他的下巴。
男人的手在封存肩膀上捏了两下,力道缱绻。封存点点他的手背,又凑到白衬衫面前说话。眼镜男收回手,绕到了沙发内侧。
白衬衫点头,叫来服务员,对着酒水单划拉了好一会儿。
眼镜男落座了,就坐在封存旁边,他脸上笑开了花,一只手从头到尾就没老实过,这会儿又状若无意地放在了封存膝盖旁边。
秦情站在Nancy身侧,牙都咬紧了,突然牙龈尽头有些酸痛,他舔了下,似乎是智齿又在躁动。
他很想立刻冲上去,推开那只咸猪手,但碍于Nancy在旁边,只好憋着一口闷气先老实着。
没想到,下一秒,Nancy一马当先,小跑而上。
“门口那大学生不够你亲的?”Nancy踢开眼镜男的小腿,横插在了他和封存中间。
封存看着她,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不止我呢。”Nancy回头,把秦情一并拽到身旁,眼镜男又被挤得更远了些。
但他也不气恼,摘下眼镜擦了擦:“Nancy姐别污蔑我啊,什么叫不够我亲?我是被强迫的,受害者好吧。”
Nancy正眼都不瞧他,转头看封存:“我奉旨来抓你的,陆家老太太今晚去世了,你妈叫你去一趟,找不到你人,打到我爸那儿。”她低头在封存衣服上闻了闻,“没喝多吧?”
封存摇头,对白衬衫抱歉笑了下,说了几句“有事先走下次再见啊唐总”之类的废话。然后站起来,与秦情对视了一眼,没多说什么,长腿一迈,走出沙发。
经过眼镜男身边时,眼镜男拉住了他的手,仰头说了几句话,脸上笑嘻嘻。封存很耐心地听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秦情拖着脚步,跟在后头,憋了一肚子气。
大半夜莫名其妙被拖出来找人,就给我看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还他妈一句招呼没有,对着别人满是好脸色!穿衬衫有什么了不起,戴眼镜有什么了不起,我他妈明天也可以穿衬衫戴眼镜装斯文!
斯文?
他喜欢斯文人吗?
秦昼看上去不也挺斯文,不也挺衣冠禽兽的,怎么他就不喜欢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吗?还是说,真像那女人写的那样......他们的确有过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秦情正走着出神呢,一只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他一个不注意,就被人按到了吧台边上:“小哥哥,我请你喝一杯?”
秦情抬头,一双娇羞含笑的眼睛,正直勾勾看自己,流光似水,眼睛的主人穿着一件镂空上衣,褴褴褛褛,像从盘丝洞走出来的。
“不喝。”秦情说。
他说完要走,蜘蛛精却不让,拉起他的左手贴在自己胸口上,秦情直接就是一哆嗦。
“哎哟,不白喝——”蜘蛛精一根一根地摸他手指,同时让秦情的指尖徘徊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今晚咱们......”
“宝贝儿。”一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封存的胳膊搭到了秦情肩膀上来,他微微俯下身子,对蜘蛛精淡淡一笑,“不好意思啊,你找别人吧,这是我男朋友。”
蜘蛛精被他笑得春心越发荡漾,上下打量了他,又回头看秦情,拖长声音说:“不能吧,我眼光很准的!你俩一个号。”
“那你得再多锻炼准头了,”封存把秦情从凳子上拉起来,很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走吧。”
“诶等等!”蜘蛛精三步并两步追上来,“要不,你俩带我一起玩儿?”
-
“一个个都往后边儿跑,真拿我当司机啊。”Nancy看了眼后视镜,封存看着窗外,秦情面无表情盯着脚下。
“那我到前面来吧。”秦情说。
“逗你玩儿的。”Nancy系好安全带,“刚是不是被那男的吓到了?”
“你不该带他来。”封存对Nancy说,“手机借我一下。”
Nancy低头在包里找手机,秦情把自己的递上去:“用我的吧。”
“我不记得号码。”封存说。
Nancy干脆把包直接丢到后面:“自己翻吧。”
封存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拨通了宋院长电话:“是我。”
......
封存打电话的时候,是背对秦情的。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注视着车外模糊的路灯与树影。
秦情托着下巴看他,看他的头发、脖子、后背,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这段触手可及的距离倏尔又变远了,虽然就在几分钟前,封存还揽着他的肩膀,声声叫他宝贝。
“我今晚跟唐总吃了个饭,把事情安排好了,小唐总也在。是啊,我带他出来喝酒了,你害怕啊?”
封存低声笑了笑:“放心吧,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又说,“巩律师那边有什么需要你及时满足,别让他找我。另外,辞职报告我打了,领导周一记得过目啊。”
“没有,早不想干了,”封存把窗户开了条缝,有风钻进来,吹得他迷了眼睛,“什么借题发挥,年纪大了,累了,想躺着赚钱,不行吗?”
电话又持续了一分多钟,封存挂断,把手机塞回包里。
“怎么辞职了啊?这么突然。”Nancy在前面大声问。
封存轻声一笑:“我本来就不是这块料。”
“读那么久的书,白读了。”Nancy啧了一声,“当初让你跟我去学音乐,多好啊,死不同意。”
“不是这块料,也不代表就是那块料。”封存说。
秦情看了他一眼:“哥,为什么学心理学啊?”
“人很复杂啊,研究人的心理,听着高深莫测,很牛逼。”封存说完又笑,“你别对我们行业失望啊,厉害的人不少,不包括我而已。”
这一听就没说实话。封存并不是那种看上某物光鲜亮丽,就会愿意付出时间精力努力钻研、靠近的人。
高深莫测?很牛逼?
这两个形容词,跟他本人的取向,压根儿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不过他有句话说得挺对:我本来就不是这块料。
他当然不是这块料了,否则怎么直到现在都读不透自己,说句谎话能让秦情一眼看穿。
不过他们这些人,工不工作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Nancy只是淡淡惊讶了一下,就恢复了如常神色。
封存坐在窗边闭目养神,夜风吹着他的头发,吹得很重,一点都不轻柔。这样是不对的,任何事物都应该轻轻柔柔地对待他才是啊。
“姐,能关下窗吗?”秦情问。
封存睁开眼睛:“我来吧,不喜欢吹风啊?”
“嗯。”
秦情跟俩人,一路开车去了殡仪馆。
那位去世的陆老太太,似乎是某个了不得人家的长辈。封存下车前,拿了Nancy的除味剂在衣服上好一通乱喷。
“帮我闻闻,现在怎么样?”
秦情弯腰探出身子,仔细嗅了嗅他胸口的位置,目光一不小心就落到了他的腰间、他的胯间,他的......
“没什么别的味儿,很香。”秦情直起身子,说。
封存对他微笑:“辛苦你等等了,我们尽快出来。”
Nancy穿上黑色的外套,抖了抖裙摆:“走吧。”
秦情趴在车窗边上,看俩人的背影越走越远。门口的车一辆接一辆开来,黑色的,乌央乌央挤在了街道两旁。
秦昼死的那天一定没这么热闹。
但秦昼死的那天,封存迈步上楼的脚步也一定不像今天这般无情从容。
望着对面干燥光亮的石阶,秦情耳边突然响起了雨声,还有慌乱的脚步。
他记得,那天下着瓢泼大雨。
踢踢跶跶,踢踢跶跶,封存一路都是跑上去的吧,那每一步,鞋底与积水碰撞带起来的水花,秦情仿佛都看见了,封存润湿的衣服,睫毛上的雨水,瞳孔里的难以置信,都看见了。
他是在哭吗。
羡慕。
好羡慕。
他为了秦昼在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