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开幕式上校长在作例行演讲,冗长又无聊。阮兆玉和一边的温青阳在玩翻花绳,姜复慈小时候没玩过这些,只好站着发呆。
靖中要求学生在运动会过程中呆在看台上当观众。烈日灼人,姜复慈和阮兆玉挤在一把伞下,借着一点阴凉写试卷。
杨耗平忽然跳下了看台,挥舞着手臂:“四班的同学来给一千五的选手加油啊!”
不少身边的同学们受他感染,站起来大声欢呼,也有人借机下了看台,撒欢狂奔。姜复慈抬起头,一眼就看见郑郁盈面带微笑,自信又坦荡,四肢修长匀称,正在拉伸。
耳边的加油声一重高过一重,四班在气势上一枝独秀,姜复慈只是笑了笑,没有开口,但作业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
发令枪响,郑郁盈跑得气定神闲,稳稳地保持在第三个的位置。过了两圈,身边人慢慢落了下去,她却似乎没尽全力的样子,小麦色的皮肤上浮着淋漓水光,终点线处聚了一大群四班的人为她呐喊加油,更有甚者拔下了本来固定在操场一角的校徽旗帜,迎风挥舞。
最后,郑郁盈拿了第一名,人流涌动,簇拥着她,欢欣雀跃。
此刻四班的看台上人影寥寥,姜复慈望了一圈,她认得的只有一个温青阳,对方正在吃东西。眼见老梁也跑到终点去加油了——这才是一个溜之大吉的好机会。
她下了台,穿过操场时顺路去阮兆玉正在进行的跳高比赛场地——同桌翻过时露出的一小截劲瘦的腰肢是最有观赏性的地方——大饱眼福之后,正要晃去食堂(趁着人少可以不用排队吃上黄焖鸡)。
都已经走到跑道了,忽然看见踢毽子的指示牌。姜复慈心中一动,放眼望去,果然看见黎灿。他站在一群女生里,手里捏着号码牌,个子又高,很有些格格不入的尴尬。
姜复慈有点想笑,他还真去踢毽子了。
黎灿也看到了她,眼睛一亮,快步走来。距离拉近,她这才发现他实际上竟然比记忆中更高一些,穿着学校统一要求的白衬衫,显得很板正:“陆明光可太小气了,真给我干到踢毽子这儿了。”
姜复慈忍俊不禁,也有点疑问:要是黎灿不会踢毽子,那干什么当时主动说要报名呢?
黎灿好像看出她的困惑,摸了摸鼻子,轻笑一声,欲言又止,嘀咕了句什么良心,姜复慈没有太听清。但当她追问的时候,这人又东张西望,顾左右而言他,什么也不肯说,十分可恶。
她搜肠刮肚,最后干巴巴地说:“会有好运的。要相信奇迹。”
然后——也是突发奇想——她右手手指交叉出“X”的样子,先置于太阳穴边,然后向外移动。
黎灿垂着眸子打量她:“这是什么意思?”
“是手语里希望的意思。”
黎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粲然一笑:“是个好兆头。希望如此吧。谢谢你的祝福。”
裁判老师的哨子被尖锐地吹响,黎灿脚步一动,已经转过了身,又回头问姜复慈,要不要留下来看他比赛。
“冯正荣那群人要么全去看长跑要么就去比赛了,昨天说好的来给我加油,今天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号码牌都是我自己拿的……”他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姜复慈有些手足无措,很想安慰他一下,然而“他们就算来大概率也是来看乐子的”这句话明显不妥,心里十分纠结。
耳边哨音一声比一声急促,黎灿眼神中难过中暗藏着期待,姜复慈没办法,点点头,留了下来。
她望着黎灿高瘦的背影,悲伤地想,整件事情中受伤的只有她饥饿的胃。
黎灿果然不会踢毽子——他的腿根本打不了弯。整场比赛中一直在四处奔走,重复着“捡毽子—把毽子踢飞—捡毽子”的循环,最后五秒他终于放弃了,直起身子,随便耙梳了一下头发,朝姜复慈耸耸肩,无奈地笑了笑。
那一刻,阳光模糊了他一部分脸庞,只有浓黑的眉目和浅红色的嘴唇依旧清晰。那时候姜复慈手边没有相机,但她却奇迹般地明白了摄影何以为艺术:人对美的感知是完全发自内心的,那种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以及按下快门定格美的欲望根植在每一个人的潜意识里。
一直到黎灿小跑过来,微涩的洗衣皂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才骤然回神。
他自顾自地解下号码牌:“零分,意料之中。”
姜复慈有点不自在,目光顺势落在号码牌上:“嗯——你捡球还是很有效率的。”
黎灿抬眼看她,嘴角压着一点戏谑的笑意:“是吗?”
姜复慈眨了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耳垂倏地通红。
黎灿轻轻地笑了,是很轻的气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吧,还是有点收获的,感谢奇迹。”
他口中的“有点收获“是指看我的笑话吗?掀起食堂的塑料帘子时,姜复慈愤愤地想。而且肯定是太阳太大的缘故,进了食堂,她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下去。
慢悠悠的一顿饭吃得无比惬意悠闲。然后是午休时间,偷得浮生半日闲,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第二天的运动会中午,老梁拎着一连串男生在走廊罚站。
姜复慈刚刚睡醒,只听老梁十分愤怒。话里话外,似乎是因为下午直接举行闭幕式的缘故,操场上的各种摆设都被收了回去,所以班上几个男同学就伙同隔壁班,一起去操场上踢足球。
“精力旺盛!一说运动会报名一个个就全蔫了,踢足球倒是积极得很!”
姜复慈还能收听郑郁盈的转播(她是没被逮到的围观群众):“笑死我了,就那个霍遇吉,他比球门还高一脑袋呢,就这都守不住,石头一样,一中午一个球也没扑住,冯正荣他们都麻了,骂他是内奸哈哈。”
“被我逮到了还嘴硬,大中午的就在太阳底下晒!”
“你还不承认?你踢没踢球?”老梁劈头盖脸地问。
“老师我守门的!”霍遇吉不服气。他确实高,在飘窗上都能看到他的脑袋毛。
“少跟我玩文字游戏,你就说你碰没碰球吧!”
“我一下没碰着。”霍遇吉不假思索。
门口一片憋笑的嗤嗤声。
“老师,我可以作证,霍遇吉他…咳,他确实没碰到球。”
“三班赢了二十分,哪怕牵一条狗呢,哪怕一条——”这是一个充满怨念的声音。
“老师他人身攻击!”
“这怎么是人身攻击——说实话还叫人身攻击吗?”
“老师你看他们——”
老梁:“……”
运动会两天很快过去,国庆节七天假期姜复慈只在家里呆了一天,就被何早栀打发去爷爷奶奶家,说是眼不见为净,距离产生美。
姜复慈小时候父母工作繁重,全是爷爷奶奶照顾着。不过她的幼年记忆并不十分清楚,最清晰的是一大片蓝色,那是老浴室里水蓝色方块瓷砖;还有一股粗糙的棉布气味,令人想起了温凉阳光下层层叠叠的晾晒着的被子;奶奶梳小辫时温柔的手与罗记盛名的蟹黄汤包,配什锦菜和糙米粥。
自打上了初三,她就不能像小学时候一样每天在爷爷奶奶家吃饭了。然而此刻站在老宅前,粗糙的石灰墙上青苔纵横,一如往昔,铁锈遍布的大门吱呀打开,小院里绿色错落有致,有小盆的太阳花、小番茄,大盆的桂花小树,常年挂着淡黄小花,还有小桔子树,只结指甲盖大的小果子。小院左边是二楼住宅,右边是天台,与宅子相连的顶棚是爷爷年轻时找了材料自己搭的,租了房间出去,现在是小猫的领地了。小猫是一只长毛小玳瑁,只承认咪咪这个称呼,平日只黏着奶奶,很畏惧爷爷,因为姜复慈如今少来的缘故,并不亲她。
爷爷听闻她来,一早便去菜市场买菜。奶奶很高兴,和她一并上了楼,在阳台上继续打毛线,一边又闲不住,嘀嘀咕咕说她手凉,脾胃虚弱,要她多喝水。
中午餐桌上,三菜一汤丰盛,爷爷盛了满满一碗烤鸭冬瓜汤,姜复慈笑得眉眼弯弯,趁他们老眼昏花,眼泪落入碗中,被她一饮而尽。
有很多人都说她高冷淡漠,亲缘浅淡,但毕竟姜复慈自出生以来,还从未经历过亲人离世,然而高一以来与爷爷奶奶的长久分别原来已经不动声色地埋下恐惧的种子,如今甫一见面,泪水就情不自禁。
初三时她日日挑灯夜读,每每困乏时,望着夜色出神的慰藉就是老宅里的过去时光。有一次,她发烧在家,半夜闹起来,扶着洗手池呕吐不止。她恍惚间抬头,对上镜子里那双通红的眼睛,竟然动摇起来。如果善恶当真有报,那么她这个冷漠又自私的人的善良底色,想必一定来自于奶奶为她取的这个“慈”字。
奶奶一生良善,所以希望唯一的孙女和善待人,心境宽广,慈悲为怀。
尽管姜复慈并不认为如今的自己如奶奶所愿成长成一个光风霁月的善良之人:她对很多事情都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理由,权衡选择只在成本和收益孰低中抉择,追逐着一种被打动的简单快感,在这个过于庞大复杂的世界里画地为牢自娱自乐着,但是.......
“善于诡计,不乏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