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年睡得迷糊,和秦之景谈话的内容留在记忆里,一同进入了梦境。
林以年不足月出声,手术室内母子二人极为凶险,他刚出了娘胎又进保温箱,还没来得及感受世界的温度,冰冷的医疗设备围满了四周。后来,父亲林成华给他取名,特意带了一个“年”字,意味吉祥、完整、长寿。
林以年出院后身体依旧不好,抵抗力极差,发热呕吐是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叫急救车,医院都成了第二个家。
豆丁大点孩子,每天吃的药比吃的饭多,不少人说,林以年活不过周岁。程有微不信,她抱着儿子,前前后后托了不少关系,打听到海市一个乡下有位老中医。
老中医头发花白,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精神健旺,一双眼睛像是清泉,沉静又透亮。
林以年坐在婴儿车里,不哭不闹,同样清透的眸子与他对视。
“这孩子十月早产,”老中医说,“十月至,石榴熟,多籽的季节有福气,他合我眼缘,留这住两天吧。”
林以年在老中医那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扎过针灸,泡过药浴,每日艾灸、熏药、推拿,生活遵循着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规律,他像一颗植物,彻底融入在大自然里。他渐渐健康起来,虽然脸色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红润,但已经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热昏迷。
林以年在那里住了有两年,离开后,程有微和林成华时不时带他去一趟。
临近过年,照例去探望救命恩人,但程有微在澳大利亚有几场钢琴演出,林成华出差去了港市,七岁的林以年便独自前往。
老中医态度没太大变化,他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了一个红宝石吊坠,石榴籽形状,上面一点莹白,通身红得晶莹剔透。
林以年带在脖子上,十分显气色。
“以后不用来了,”老中医说,“你的病我没能治好。”
能活过周岁,林以年已经很感谢他了,离开前,他回头望,入眼便是正厅上高高悬挂的“大医精诚”四个大字,右下角附着几句小字:
“便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大雪簌簌而下,司机载着林以年从乡下回去,开得小心翼翼,乡村口有家小超市,司机烟瘾犯了,想着林以年身边没有大人,小少爷性格闷,不会告状,自作主张停下来,去买包烟过瘾。
车子停在路边,林以年伸出白嫩的小手,擦掉车窗上凝成的雾气,车窗外寒风呼啸,雪花狂飞起舞,视线蒙上了层模糊的白色屏障,林以年看着窗外,神色淡淡,无悲无喜的模样,没有丝毫小孩子的活力。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林以年看过去,在附近一排垃圾桶旁边,几个流浪汉围着一个小男孩,不停地踢打,边打边骂,声音不太清晰,隐约几句传来的几句也是断断续续的,小畜生,敢抢老子的东西,活腻了,看我不打死你……你妈指望你飞上枝头变凤凰,呸!小野种……
林以年只能看到几个人脚下很小的一团,蜷缩着身体,紧紧护着怀里的东西。
流浪汉打够了,晦气似的吐了一口唾沫,临走前又重重踢小男孩一脚。
小男孩缓了好大一会儿,慢慢坐起来,他看着比林以年还要小一些,目光非常警惕地在四周巡查,确定人走光了,才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他穿着破破烂烂不合身的衣服,一件套一件不知道是在哪些个垃圾桶里捡来的。
司机去而复返,见林以年下车站在雪里,吓了一大跳,这小少爷金贵,在雪地里站一站,生了病,他回去也得跟着挨罚。司机拉开车门,急忙招呼让他上车。
“他是谁?”林以年没动,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
司机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男孩刚刚吃完了东西,坐在几个垃圾桶中间,眼神像是独居警惕的野兽,凶狠又充满戒备。
林家人来乡下都是司机送,他与当地村民混的脸熟,无聊时和村民聊天,听过这个孩子,他妈以前当地KTV的小姐,因为长相出众,被一个来度假游玩的富家公子哥看中,腻了几天,公子哥度完假回家,女人意外怀了孕,她没打,偷摸着把孩子生下来,妄图母凭子贵一朝飞天。
可惜,她抱着孩子去找人时,人家压根就不认,连人带亲子鉴定一块扔了出来。孩子没了价值,女人有工作,更不想多个拖油瓶,想起来就喂两口。后来女人傍上了个大款,离开了小乡村,走之前,并没有带这个孩子。
“没爸没妈的流浪孩子。”司机说,他看了眼林以年身上的狐狸毛领羽绒服,又看向男孩用垃圾桶避风,有点感慨:“挺可怜的,这么大点孩子,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年的冷冬。”
林以年把石榴籽吊坠贴着皮肤带,不知道是不是放得位置不对,他感觉有点硌。
大雪趋势不减,林以年睫毛上落了层白,他眨了眨眼,雪化了。
““把他带上车。”林以年说。
男孩被带到车上还紧紧护着怀里的食物,林以年啧了一声,拿了一些车上能吃的东西扔给了他,嫌他脏臭,并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膝盖,让他离自己远一点。
男孩吃完了食物,紧了紧身上的狐狸毛领羽绒服,坐在一旁看着林以年,这是第一个给他食物吃的人。林以年用手帕捂着口鼻,好看的眉皱到了一起,他盯着林以年白皙干净的手,心想,他的手比白馍馍还要白。
林以年回到家,天色已经黑透,他随手将带回来的小男孩扔进客房。
兴许是林以年给过他吃的,小男孩并不排斥他,甚至有点粘他,安排的房间也不去,晚上睡觉就站在林以年卧室门口,想和林以年一起睡。
林以年不理他,“砰”的关上门。小男孩在门口蹲了一夜,幸好林以年家室内一年四季恒温,要不然第二天林以年开门看到的就是黑漆漆的人体冰棒。
林以年没办法,告诉小男孩,洗干净才能进他的卧室。男孩洗了澡,他没有别的衣服,脱下的衣服太脏,不干净,他就这样光着身子走了出来,林以年阴沉着脸给他擦干净水渍,找出自己以前的衣服让他套上。
林以年丢给小男孩一床被子,告诉他,要么打地铺,要么滚出去。
小男孩铺开被子,一声不吭的在林以年床边躺下。
晚上,林以年被热醒,低头一看,怀里有个毛茸茸的脑袋,他想都没想,一脚把脑袋踹下去,翻个身继续睡。
这夜,林以年热醒了好几次,脚都踹酸了,最后气的把被子掀开了一些。
这次温度刚刚好,睡到天亮都没再醒。
林成华出差回到家,发现自己儿子床上多了个人,佣人说,是小少爷捡来的。
“他什么都没了,不把他带回来,连命也会没有的。”林以年说。
捡的是个孩子不是小猫小狗,林成华虽然惊讶,但并没有责怪儿子。他臂弯里搭着刚刚脱下的黑色毛呢大衣,熨烫笔挺的裤脚垂落,半蹲在小男孩面前,他眉眼略弯,带着温和的笑意,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陌生面孔,小男孩充满戒备,背脊不自觉弓着,全身像是刺猬竖起了盔甲。
“别怕,”林成华声音尽量放轻,“我是年年的爸爸,和年年一样,不会伤害你。”
林成华语气很温柔,嘴边的浅笑衬得过分英俊的样貌更加出色,气质温润从容,眉眼间和林以年很像,只是多了一份平易近人的柔和。
小男孩慢慢放松背脊,看了一眼林以年,才生硬地说了一句:“秦之煜。”
“是阿煜呀?”林成华笑着摸他的头,秦之煜下意识动了一下,但没躲开。
“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过年前后几天,林成华给所有的佣人放了假,家里很多传统活动是他们自己动手去做,比如贴春联。
“年年,阿煜,把横额拿给我!”
林成华刚刚贴完下联,站在梯子上,叫林以年和秦之煜。
林以年拿着一长条红色的横额,使劲垫着脚尖递给林成华,他后面跟着秦之煜。
林成华比对着贴好,从梯子上下来。他穿了一件棕色高领羊毛衫,黑色长裤,居家棉质拖鞋,高挺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身段修长,温文尔雅,周身萦绕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秦之煜盯着最上面的四个字,他不认识,便问:“写得是什么?”
林以年嫌弃地说:“笨死了。”
林成华轻轻敲了一下林以年的小脑袋,挨了打的人还没说什么,秦之煜立刻护上了,他赶忙抱住林成华的手臂,小声地求他:“您别打他。”
林成华一愣,随即笑出声,弯下腰,笑着看焦急护人的秦之煜:“他骂你笨,你还护着他呀?”
秦之煜抿着唇不吭声,怕他再打林以年,抱着他的手臂不敢撒手。
林成华眼里的笑意更浓,他揉了揉秦之煜的脑袋,也揉了揉刚刚敲过的林以年的脑袋,直起腰,抬头看着横额上黑墨写成的四个字,声音温柔低缓:“这几个字念做,年年有余。”
秦之煜第一次听,不懂,嘴里重复一遍:“年年有余……”
林成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耐心解释道:“年年有余呢,是传统吉祥祈福中最具代表性的语言之一,寓意富足美满,贴上它,我们每一年都会有数不尽的好运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