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咏霆始终想不明白,记忆里那个总是绕着道走,远远偷看自己的瘦弱身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怕他了。随着时间的推进,取而代之的是有些随性开朗,喜好写诗爱看美人、爱吃甜食糕点,还擅长打趣的俊朗少年。
许是深刻认知到自己不受喜欢,所以父亲在场时,潇秀的影子总是自动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每次路行至潇秀住所附近,潇咏霆却忍不住目光游离,四周探寻一番。
当下父亲接了一件听说是由宫里下发的差事,酬劳丰厚,要离家数月,潇秀便开始常常在潇咏霆眼前晃悠。
父亲偶有从远方来的好友登门到访,不会像潇父那样对潇秀持有偏见和嫌隙,反而见到“二公子”,说他生得好看,身形眉眼尽显阳刚健朗,剑眉下灵动机敏的桃花眼和柔润的面孔,又增添了温雅气息;是种介于男女之间的绝色,称此为方圆千里内难寻的相貌,任谁都对见到这张脸不厌其烦。
但厌烦的人可正在这里杵着呢,潇咏霆对他的一切都嗤之以鼻,什么玉面郎君,翩翩公子,只是个轻浮小人罢了,腹诽他就差在发髻旁插朵花了。可他想象出这画面后又自顾感到不适,将美和自己最讨厌的潇秀联系在一起,属实毛骨悚然。
潇秀本人对这评价也不谦虚,照单全收,从不吝啬打扮自己,淡粉色开衫笔直的腰板,身材出挑,腰间碧玉色的腰带。
十七岁的少年英姿,神采奕奕,走路生风,出门常有女眷芳心暗许,如今是红光满面,全然没了小时那副病殃殃的姿态。
潇咏霆对此不作评价,他对博得那群红粉香淑的好感没兴趣,如今对潇秀的敌意减轻,也只是自娘离世后,盼着潇秀能别来烦他在他眼前绕。
但潇秀就跟听不懂话,故意挑衅似的,看见他就黏了上。背着胳膊,身体向前微倾着:“霆儿,你要去哪里呀?厨娘中午做的牛肉锅贴味道有股焦糊味,我同她说,她还不认,特地来问问你吃起来感觉怎么样?”
潇咏霆不理,他便紧追慢赶:“欸,你走慢点,慢点嘛。”
潇咏霆停下步伐,怒意冲天转过身来,竖起的粗眉下瞪圆的眼,仿佛透着磨亮的刀光,卯足了劲朝他吼:“你烦不烦!看不出别人压根不愿理会你吗?!”
那气势如雷霆劈盖,谁听了都得抖三斗。
潇秀笑眯眯地站直身子,挠了挠后脑勺,厚脸皮调侃他:“瞧你,像只小狮子似的。”
霆霆,像只小狮子似的。
潇秀这句话一冒出来,顿时同潇咏霆久远记忆里与母亲残留的印象所重叠,只言片语所间的温柔便让他有一瞬顿感恍然,怔在原地,在心里喃喃着母亲…待回过神来想再骂,鼻腔忽然飘来一股异香,嗅清味道来源后,脸上的表情霎黑又霎白。
他怒蹙着眉头,嘴巴却不自觉磕巴起来:“你、你往身上抹了香水?”
“嗯,好闻吗?”潇秀毫不羞怯,反而扬了声调问他,像狐狸精怪化成似的白玉面,眉眼都挂上了些许惑人的魅意。
潇咏霆说的香水,是一种天然的草木花水,通过“花露蒸沉”工艺从鲜花和香材中提取的香露,爱美的女人和一些风流雅士,会将它直接擦在身上、浸在妆粉里。
“都说了女人才用这些,你像不像话!让外人知道了,潇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潇咏霆大声叫骂,血液却好像都倒灌到了脸上来,昏蒙蒙地增添了莫名的烫意。
“你就说,适不适合我呗。”
潇秀说着竟向前靠了两步,如迎风拂过的香气,顺着他绣着粉花样的领口贴近放大在他眼底,潇咏霆急切后退去,片刻间白光侵飒,空气中凌冽过风被劈开的声音。好在潇咏霆这把剑的出鞘声够响亮,潇秀对这声音也够熟悉,立刻向后躲开,垂在鬓边的发丝被削去几许。
潇秀惊异道:“霆儿,你这是要干嘛呀?”
潇咏霆左手握着剑,右手僵硬地指着他,浑身的肌肉都因愤怒收紧了,话语也近乎是咬牙切齿从嘴里挤出来的:“听好了,你能跟我在这假惺惺的扮兄弟情谊是不得已,等我当上家主,我一定会把你赶出去!因为我,最厌恶的人就是你。”
潇秀听后失了言语,望着对方气鼓鼓离去的背影流露苦笑。
潇咏霆决定不把跟潇秀的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只是下午去了私塾,在书卷翻声中浑浑噩噩,他满脑子都是潇秀的“怪模怪样”,见了从窗前走过的几个女学生,他不顾分寸地一直盯着看,看那些女人模样——看得几个女学生面红耳赤,可不知怎,脑海里都是潇秀那该死的身影。
就连夜里也没睡好觉,梦里的世界仿佛拥有了嗅觉似的,拼了命的吸吮着那股飘渺而令人陶醉的神香,循着香气飘来的方向看去,垂帘洒下模糊的灿灿金光。
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帘,他看见泊波瑶池边坐着个人的轮廓,解开发绳后的黑色秀发如泼墨般散开,带着些笼统暧昧的微卷顺从的发尾滑至他后背,遮掩了小半蝴蝶般对称的胛骨。
随着他的抽吸声,帘后的人像等待了很久他的到来,水汽氤氲中他侧过脸,橘粉色的唇微张泛出暖意与薄雾,透彻着比白日比萤火还要纯净的光亮。
他向前一步一步迈了过去,心脏悸动不已,无形的暖流环绕过他的四肢,随着他与对方的连接距离愈近愈明显,他觉得安心,感到心胸开阔。觉察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放松,他伸出手,轻柔地撩开了最后那层盖笼在他身上的薄纱…
大早上,潇咏霆顶着熊猫眼推开房门,便见到导致他做了这场荒唐梦的罪魁祸首,正握背着手,握着书卷,摇头晃脑地在院子里吟诗踱步。
他喃喃念诵着的是现今有名的婉约派、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所作《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栽种在院子里挂满垂枝碧桃的枝丫,掉落着殷粉的花瓣,风微微吹过,娇嫩的花瓣擦过他的肩头,轻盈摇晃掉落在他走过的路径上。
看见潇咏霆出来,不急着同他招呼,而是将诗歌诵读完: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此后才询问他,这诗作的怎么样。那双桃花眼里,纯彻的黑色的瞳仁倒影他的身影,分明并不湿润,但好似浮着清丽的水光。
潇咏霆还是像平日那般语气冷淡:“这是你最喜欢的诗?”
“这时间哪有那么多‘最’‘最喜欢’‘最恨’‘最…厌恶’。霆儿,这诗词作的真好,牛郎与织女开路,美好的事物总是那么短暂。”
潇秀不知在感慨什么劲,长叹一声,在潇咏霆周围绕了一圈,在对方鸡皮疙瘩快掉一地时,突然把手从他耳边一抓,再摊开看,竟是枚做工精致的草编兔子。
又是哄小孩的玩意!
看潇咏霆表情不屑,潇秀道:“怎么,你不喜欢吗?学堂好多人都有,别在布包上,多有意思。”
“哼。”
“我拿去别你包上?”潇秀今的胆子可算大,试探地伸出俩手摇了摇他肩膀,但潇咏霆没做别的反应,算是默认。
再后来,潇秀出现在他身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只要两人在场,听到潇秀的名字,潇秀霆下意识便耳朵微竖,用目光去找那人的身影。
即便再讨厌他,习惯形成了改该不掉了,潇秀常常买东西给他吃,带玩意给他分享,练武时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绕。
不知不觉的,他这个“弟弟”与他并肩而站,或是进行些肢体接触,竟都是相当习惯的事情了。
父亲离家已有五月,兄弟俩第一次过了仅属于他们的中秋节,潇咏霆有些话憋在心里,看着那盘圆月,终于忍不住开口。
平时口气都是盛气凌人,但真要道真心时,却大脑发白,面颊红热,口齿不清,声音也细如蚊声了。
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却发现,对方已经靠在他肩头睡着了,这份带有一定重量的触感,在他肩头上,却仿佛轻柔地像清晨时落在他肩膀上的垂枝桃花。
他默默合上了嘴巴,天边悬挂那月色皓洁,干净地照在身旁少年的脸上,他忽然觉得潇秀那双时长含着笑意,弯弯的眼眸,所重叠着曾经母亲的轮廓。
他像着了魔,闭上眼睛,鼻腔酸涩,流下两道清泪。
可当时的他完全没有料到,心心念念盼着早日归来的父亲,再回到潇府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半死不活的行尸走肉。
潇父被放在担架上,身后跟了俩个紧急叫来的大夫,可依旧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恶寒的腥臭味,潇咏霆听见动静时已经赶了过来,在看见父亲容貌的那一刹那呆立在了原地。
父亲满身鲜血淋漓,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缠着的纱布被层层浸透,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就像是,被活活扒了皮。
府上人来人往很快就将潇父抬进屋里治疗,不许潇家两子进门,几乎大脑发白,恐惧又心切的潇咏霆便附在窗外偷听。
依稀听见父亲用形容枯槁的嗓音不停重复:“诅咒…诅咒。”
还听他用喉咙咕哝着什么词,仔细辨别,似乎是“罐子”?
罐子,罐子,潇咏霆不自觉地跟着重复,没成想,身旁的潇秀在听见他的话后,却像受到惊吓一样,猛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后退撞到了柱子上。
“你怎么了?”潇咏霆问。
只得到潇秀木讷的摇头:“没什么。”
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再挽回,不会再改变了。
父亲被发现时,是徬晚,有人在不远处的山头看见了一个血人,以为是鬼,打灯笼照过去才勉强辨认出是一个人。看衣着和腰间玉牌上的名字,才知这人的身份,居然还是京城以统管多家武馆而名声在外的潇大家主。
有人猜测,是皇宫里的人发现父亲勾结了叛党,私吞了货物,引得朝廷在调查此事,皇帝一气之下派人扒了他的皮。可若真这样,整个家族连带都是要被宣旨杀头的,可潇家为什么没事?也有人说是遇见了匪帮,可父亲的钱财并未被人所图。
父亲就这样离奇去世,潇府众人却不敢将其厚葬,因为他们都想起了一个过去的,跟疯癫老家主,以及其他被“诅咒”子女有关的传闻。
而那个传闻,听闻仍有个秘密,被存放在上了锁的阁楼里。
听说那是只有家主才有资格进入的阁楼,而潇府也一样需要新任的掌门人。
潇咏霆与潇秀按家规进行武斗,赢的一方将成为潇家新任的家主,继任京城数十所武馆和餐店。大家都以为这场比试近乎没有悬念,却不知潇秀竟深藏不露,用一把普通的长剑来对剑法了得的潇咏霆,十招之内将潇咏霆的绝技破除,潇咏霆长剑折断,失去武器,胜负已分。
潇咏霆不依不饶被潇秀运气击倒在地,家主的印章就这样他拿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趴在地上头晕目眩的潇咏霆,指间陷入地上的泥土,愤恨大骂:“废物!无耻的东西!潇秀,我要杀了你!”
潇秀不管他嘴上骂的什么,弯弯的眉眼还是笑的格外明媚。嘴里的那句称呼深深咬了俩下紧:“‘弟弟’,看来这个位置,还是适合我来当,可能这就是父亲说的,人各有命吧。”
那一天,潇咏霆望着潇秀在众人拥护下潇洒远去的身影,他下定决心,未来一定要把潇秀给杀了。
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他的恨意在这一刻达到强烈。
可还没等他实施报复,潇秀便在未告知所有人的情况下离开了这个家,从此之后,再没踏上回程的路。他派人将潇秀的房间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任何线索,只有一团拓印着奇怪文字的纸页被撕毁丢进了火炉,仅有依稀半掌内容可看清。
数年后,他不断追寻着真相和那个人的足迹,来到了那片幽深僻静,与世隔绝的密林。
铲着棕红色湿软土瓤的铲子不断运作,随着掩埋的痕迹被人一点点刨出,潇咏霆又看到那张苍白的,熟悉的不能再熟的清秀的脸,他的恨意变成了一股永远抹除不去的心头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