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宁峰西北角一个不起眼的门房里,一身短打的少年人正在验收山下百姓送来的货物。
门派上下有大批的人尚未辟谷,一日三餐都需要粮食,所以弟子们不仅要修道,还要种地。
但是修道有考核,种地没考核,想进入内门靠的是修为,不是看谁能种的粮食多,因此种地的人手严重不足。
更何况山上灵气足,只用来种粮食实在是暴殄天物,于是大片良田被偷偷改种了灵植,有强身健体,也有提升修为的,有壮阳补气,还有清心断欲的,还有炼丹所用的基础材料……总之养成以后,随便拿到下山卖个一两株,就能赚一大笔钱。对于那些终归要下山的弟子,总不能将人生就白白浪费在山上,这样也是为自己做的一种打算。
法不责众,门派的长老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也就放之任之。
粮食嘛,毕竟还能从山下百姓那里采买。
百姓种了粮食卖给山门换钱,于山门来说,是功德一件,于百姓而言,也算是受山门庇护的殊荣。
说起来,往山门送粮这事儿,也并不是谁都能做的。必须是山下最有权势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资格。
今日来送的,便是一位公主。
知道要拜见仙人,公主特意精心打扮过。她穿着一袭淡蓝色轻纱软烟罗裙,走起路来飘逸若仙,带起的脂粉香气,隔着一里地都能嗅到。乌黑秀发盘了个灵蛇髻,插了一根金镶玉步摇,行止间,步摇玎玲作响,本是一张端庄的鹅蛋脸,如此装扮,显得说不出的俊俏灵动。
她神态沉稳,并不像旁人般左顾右盼,但其实她身后四位婢女正在替她留心打量——
精巧心思,为的就是得仙人倾心眷顾,若是入了仙人法眼,公主也可踏上仙途,再不必忍受凡间的种种辛苦。
即便她已经是民间贵不可及的人。
可是人就怕比,跟山上的仙人比起来,公主也不过就是凡夫俗子。如此一想,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全都索然无味。
这是公主第三次上山。为了展示心诚,最后一段路是她自己走的,仙气飘飘的裙子上也沾了灰尘。
眼看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依然一个仙人也没碰到,这次恐怕又是白来了。
她举步迈入这简陋门房,吊着的心气儿其实早已经泄了,可纵使心里百般不愿,也只能等下次轮到自己的时候再试一试。
她心里委屈,面上也不太好看,山下刁蛮的习性显露出来,极为不耐地看向坐在柜台后面那人,“你来……”
那人闻声抬头,公主竟呆立住,剩下的话也吞在口中。
文人夸男子出众的时候,总爱说“宛如谪仙”,但其实仙人真正长什么样,并没有几个人见过。
可是今日就让她见到了!
仙人一定是施了法术,让公主的眼珠盯在他身上半点挪动不得。
眼前这人,虽然穿得寒酸,只着一身麻布短打,洗得发白,其他再无它物点缀。
但他将衣襟掖得整齐,坦荡神色将周身的寒酸气扫荡一空。
两手随意放在柜面上,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像冷玉雕成的。再看那张玉面,眼唇鼻无不精致,明明处处透着凉薄,可等他薄唇一掀,流淌出一把清冽嗓音,就像陈年老酒,引得人沉醉迷惘,忍不住想要献出所有。
“卖粮食?”他问。
不、不,卖、卖、卖、身……
一主四仆互相搀扶,谁也没能逃过仙人惑人的术法。
仙人对几人的失态恍若未见,从内走出,开始同门外运粮的仆从称重结算。将近一百石粮,很快便称完了。仙人引人将粮食放到指定位置,又不疾不徐地走回柜台后面,取出账本添了两笔,而后将本子转了过来,对着屋内那呆若木鸡的四人道:“签收画押,谁来?”
“我!”公主一步迈出,深情款款看着仙人,“多谢仙尊。”
石头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自然称不上什么仙尊,但是未纠正她,只等她取了灵石离开。公主一步一回头,终于还是磨出了门,石头再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只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来这道衍派十二日。
看看西边日头,今日可收工了,于是他来到刚刚堆积粮食之处,启动此地阵法,一起被传送到了饭堂。
饭堂正是饭点,最忙碌的时候,他不必吃东西,交接完便转身离开。
“石头!等等我!”突然有人将他喊住。
是余多多,他们一同上山。余多多家里称得上富可敌国,上山时给外门长老塞了些好处,得以被分到内山打杂。石头没什么显赫来历,便只能从外山做起。
是的,这道衍派,到处要分优劣。修行之地分天清和地宁,入门学艺分内门和外门,在外门打杂又分内山和外山,其中做什么事又分几等。像石头这般没有后台的,虽分到外山,但是能坐着收粮,不用日晒雨淋,已算得上是好差事。
只因他的身份有些特殊,得了长老青眼。
他是个精怪,是石头成精。
“真羡慕你不用吃东西,嗝。”余多多打了个饱嗝,但是却撇撇嘴,显然并不喜欢这里的饮食。石头向内瞟了一眼,有荤有素,两菜一汤,似乎不差。
“我爹非逼我上山修道,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石头的话向来少,余多多也不在意,勾着他往余晖堂走去。他们这些打杂的,做完杂事之后的傍晚,才能开始今日的修炼,余晖堂两个时辰的晚课,便是他们今日的第一堂课,也是唯一一堂课。
还未走近,石头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神似落在远处,整个人变得冷冽,看着有些渗人。
“你这是怎么了?”余多多问他。
石头垂目掩盖住眸中冰霜,摇摇头,“无事。”又恢复了往日平淡的模样。
“那怎么突然这样,怪吓人的。”余多多拉起他继续往余辉堂走去,“快些吧,一会儿后排的位子都被抢了,坐到前面又要被李长老提问。”
石头随着他的力道向前走,心里却在想刚刚听到的那句话:
“听说了吗?艳阳剑要有传人了。”
那两名弟子说起此事的兴奋劲儿令他心绪难宁,瞳仁不由变得漆黑,仿佛是要吞噬一切的黑洞。
传人?好呀,让我看看你想传给谁。
姑若遗沉寂了十年,赴道衍学剑的人却并不少,被传闻所吸引,净慈道姑如今俨然是剑道魁首。虽然也有传闻她受了伤,但是大家都不怎么在乎,那是战神,没死就是活着。
眼下十年一度的大比还有一个月,传出了艳阳剑要收传人的消息,十个悟剑道的弟子,五个振奋,五个躁狂。
天清峰收徒,按理说与外门这些连经书都没背几本的弟子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总还有个“利”字相干,能让人趋之若鹜。
消息放出的第五日,山下已设了赌局。
这日晚课结束,下山的人多了起来,因为弟子堂的梁长老自己也在观望战局,因而对于弟子们下山晚归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押了谁?”下山路上,余多多贼眉鼠眼地问石头。
“未曾。”
不知是不是错觉,余多多觉得石头这几日更加像个冷冰冰的石头。
“也是,这才几天,肯定还有人藏着没有冒头。但是兄弟一场,我得提醒你,越是临近大比,下注的成本越高。”
他凑得更近,低声说,“我要押司马熹微。”见石头终于分给他一个眼神,余多多抖落信息的欲望更为强烈,“他是司马家的旁系子孙,从空桑山来的,为的就是拜艳阳剑为师。空桑山知道吧?”他朝东边扬了扬下巴,“人家自己家就有剑冢,历代剑修大能的本命剑能堆出一座山来。”
石头挑眉看他,余多多立即读懂了他的眼神——
自己家的不学,跑来学别家的,能是什么好鸟?
“你不懂,空桑山的旁系子孙便是再有天赋,在本族学剑也只有给嫡系子孙陪练的份儿,要想摆脱这种命运,就只能选择拜入其他门派,但是这就相当于叛出空桑山,是有代价的。”
他停顿片刻,等着石头提问,对方却只是淡淡看着自己,余多多想要的效果没有达到,又实在忍不住不往下说,只好自己接道,“嗐,不光是你,大家都很好奇,这代价就是,无论其生前如何,道陨身死之后,要把本命剑送回空桑山。”
“空桑山有秘法,可以知道本命剑主人的剑法甚至心法。你想,若非此人天赋极高,有哪个门派愿意冒着心法泄露的风险去收他为徒。”
“天赋极高?”终于有四个字能让这块石头感兴趣了,此时两人已走到山下四方居。
四方居楼高六层,已是夤夜,里面依旧高朋满座,灯火辉煌。
一楼正中摆着新设了两天的赌局。
伙计大声吆喝着,“绝世剑修收高徒,机缘就在今日!早买早赚,晚买不赚咯!”
浮在半空的水幕上,已新增了不少人名。
飘在最上方的,赫然便是余多多刚刚说的那位司马熹微。
呵,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