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嫣笑了一声。
刚被泼了几桶冰水,蓬乱的发丝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挡住了沐嫣的眼睛。她伸手拂开黏湿的头发,露出那双独属于外族的琥珀色双瞳,向姬盈弯弯唇,一脸无所谓地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沐嫣如今身处牢狱中,女帝陛下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谁准你向陛下提问?”听夏冷笑着左手一晃,一手淬毒暗器在指间蓄势待发,毒不致死,却能使人痛苦万分。
姬盈放下听夏的胳膊:“让她说完。”
“喔,是了,女帝陛下面前,沐嫣有失礼数,还望陛下见谅,”沐嫣像是忽然冷静下来,原本癫狂的神情消失不见,“陛下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沐嫣如今在陛下的大牢里,插翅也难飞,着实没什么成大事的念想。”
她垂着头笑着,羞怯的神态自然而然地浮上,还如那位娇艳的万花楼花魁一般。
“陛下如今能齐整地来看沐嫣,已经证明了沐嫣的大败,”沐嫣眨了眨眼,半跪着向姬盈行礼,“沐嫣累了,不愿再挣扎了。还请陛下心慈手软,赐给沐嫣一个全尸。”
“这么想死?”姬盈淡淡道。
沐嫣哼笑一声。
“这具身体,早该死了,”她坐下来,将头轻轻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十五年。多活了十五年。算了。”
眼前这位养尊处优的女帝陛下,竟教给她什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高高在上的大黎女帝,比天下任何一个身不由己的女子都幸福,哪里有资格教她这些?
“陛下或许不知道这满身大丽花的来源,可沐嫣要讲给你听。”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鲜罗宫廷有一对兄妹。妹妹身负重任,要远嫁他国,哥哥不舍,便率领军队十里相送。到了两国国境,他们终于不得不告别的时候,哥哥后悔妹妹出嫁,决心带她回国。
可是妹妹身负和亲文书、不得反悔,又与邻国的同样出嫁的姐妹相约,一定要在他国相见。于是她向哥哥承诺,一定会在异国他乡好好地活着,无论如何,会成为哥哥的坚强后盾。于是两人泪眼告别,妹妹也独自跨越国境,毅然决然地踏上通往异国京城的道路。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妹妹竟在半路遇上了山匪。这群山匪极尽残暴,眨眼就将护送车队的兵士都杀了个干净,却独独留下了妹妹一人。他们抢夺了所有金银物品,又将妹妹彻底地糟蹋,此后妹妹便如深陷地狱之中,忽而昏迷,忽而清醒,只要醒来,身上必然有一名从未见过的男子。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梦中起了一场大火,大火来势汹汹,将要把她吞噬殆尽。
可她竟然活了下来。
一名骑马的少年路过此处,看见了奄奄一息、满身焦炭的她,吃了一惊。少年见她还有气,便将她带至最近的农户处好生疗养,还特地给她请了大夫。因少年不能久留,他给农户留下钱财,嘱托农户让她好好养病,待少年将事情完成,便会回来看她。
事情到此本该一片向好,可惜——少年去得太久。
农户开始尽心竭力地伺候她养伤,时间一久,钱财用尽。女孩烧伤渐好,农户惊讶地发现,这个黑成焦炭的女孩似乎惊人地貌美,加之想到女孩刚被送来时身上数不清的暧昧痕迹,农户起了歪心思。当夜,农户心动邪念,决定趁着女孩尚且虚弱,强上了她——可这一切被心细如发的女孩察觉。女孩趁着农户不注意,用藏在袖中的铁钗全力刺中农户咽喉,将农户杀死,逃出村子。
她再一次逃出生天,却在此后永堕地狱。
犯下命案却无自保能力,既不懂得异国语言、又不识得回乡路的女孩,此后遭遇可想而知。她被数次掠走成为禁脔,又被牙人拐卖,卖入青楼。等被卖入青楼时候,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一块完整的皮肤,连最低等的奴婢都做。鸨母却认定了她那张脸——那张唯一完好的、漂亮而充满异域风情的脸。于是她教会女孩说话,又问她:如果要她全身刺满刺绣、痛苦异常,但却能在这青楼中活下去,她是否愿意?
“女孩回答,愿意,”沐嫣笑了起来,笑得十分难看,“因为,鸨母从来没有教给她,‘不愿意’该怎么说呢。”
痛彻心扉的全身刺绣后,她不再是连下等商品都不如的卑贱奴婢,而一跃成为青楼中炙手可热的新秀。人们从四面八方来看她,说如今大黎皇宫中也有一位异国宠妃,说不准就长得像她这般;胡装打扮渐渐兴起,女子们忽然发现,胡服穿在人身上,显得人风情娇媚,艳压群芳;文人骚客以得她一夜露水情缘为至高享乐,她也被逼着学了越来越多的异国语言;直到最后,她成为花魁,数不清的客人为她一掷千金——
她终于下手,将买自己来青楼的那名鸨母杀了。
然后,她茫然了。
她不想活,也不想死。她找不到自己的来处,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无数朵大丽花印在她的身上,掩住所有罪孽痕迹,也将她永远地困在青楼中。只要留着这一身大丽花,她便无处可逃。
她的哥哥呢?如今还好吗?可她不想、也害怕再见到她的哥哥,因为当年的妹妹已经堕落成这般模样,满身脏污,血洗不尽。那时和她一起相约入宫的姐妹,活得好吗?如果没有那场祸事,或许自己也已经入宫,还能和姐妹在宫中团聚。
“陛下,沐嫣因此怨恨大黎,实在寻常,”沐嫣惨笑一声道,“万花楼,不过是沐嫣试图挣扎的反抗罢了。”
“如今万花楼失去主人、已然倾覆,沐嫣也已经身在这大牢之中,”她低眉顺目地道,“沐嫣今日悉数认罪,还请陛下怜悯,将沐嫣赐死。”
姬盈沉默着。
片刻,她叫聆春将牢门打开。
“准备两张椅子,”姬盈向听夏道,“一张给我,一张请沐嫣姑娘坐。”
沐嫣眼中神光一闪,仍是低着头道:“陛下怜惜,可沐嫣的确已经将自己吐个干净,没什么能再向陛下呈报的了。”
姬盈被听夏服侍着在椅子上坐下:“是吗?”
“的确如此,”沐嫣被聆春按在椅子上,低低地呼了声痛,“陛下派人查证便知,沐嫣方才所言句句为实。”
“好,”姬盈忽然笑了一下,“沐嫣姑娘无话可说,但我还有话想对姑娘说。”
沐嫣垂下头:“陛下请讲。”
“沐嫣姑娘身世着实叫人怜惜,心生怨恨也有理有据,可只一点,我十分想不通,还得请姑娘为我解惑。”
“沐嫣姑娘既然声称怨恨大黎,同时又为王兄着想,近乡情怯,不敢再见王兄,”姬盈看向对面人,淡然地说着,“便知沐嫣姑娘对于鲜罗故国,仍存乡土情谊。”
“鲜罗国如今为我大黎藩属,与大黎交好,近三年来,鲜罗国王也常来我大黎国中做客,以沐嫣姑娘的消息灵通程度,不会不知晓吧?”
沐嫣低头,神情莫名:“是。”
“既然如此,若沐嫣姑娘在大黎谋反,一旦被查出身份,必然牵连到姑娘远在鲜罗的王兄,”姬盈望着沐嫣,慢条斯理地道,“沐嫣姑娘谋反之前,就从没考虑过,自己的行动会对鲜罗有何影响吗?
“这……”沐嫣忽然慌乱道,“我谋反是我自己打算,不关鲜罗任何事!”
“沐嫣姑娘似乎对我大黎律法有所误解,”姬盈直直地盯着她道,“大黎十大罪之首、之二,谋反、谋大逆,预者极刑,九族流放三千里。沐嫣姑娘的王兄本就远在三千里外,无从流放,便只有处以极刑了。”
“与王兄无关!与鲜罗无关!”沐嫣急切地说着,神色带上恳求,“万花楼虽有鲜罗暗线,但那只是我想知道王兄过得好不好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联系他们,也不愿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我相信沐嫣姑娘,”姬盈打断她,扯扯嘴角,“毕竟,鲜罗国王直到今岁,还在祭祀他那死在十五年前的妹妹。”
“陛下,求您对鲜罗高抬贵手,”沐嫣当真乱了阵脚,无法端坐在椅子上,拖着一身铁链叮叮当当地跪在地面,“鲜罗如今尚在休养生息,民众已经经不起新一轮的战火。西燎已灭,鲜罗绝不想成为第二个西燎,王兄也绝无反抗大黎之心,还望陛下体察实情!”
姬盈叹一口气,向聆春道:“扶沐嫣姑娘起来。”
沐嫣被拖拽着,又坐回椅子里。
“还有一事,我亦想不通,”姬盈望了望墙上烛火的微光,轻轻地道,“你若真要谋反,何必如此曲折。”
沐嫣心中揪了一下。
“万花楼平日往来高官众多,如你所言,它是京城中最大的消息暗网,”姬盈缓慢地转过头来,望着沐嫣眨一下眼,“前些日子,京城中流言甚多,即使不在万花楼中,也能听到不少传闻。”
诸如,女帝牝鸡司晨,德不配位,合该下台;
诸如,监国辅政殿下天资聪颖,又身为男子,配登九五。
“这等言论,连京城中的寻常地方都能处处听到,又何况往来皆朝官的万花楼,”姬盈看向沐嫣的眼神似有电光流转,“后来的结果,我不在此多言。那些朝官早就筹备着谋反,万花楼想必也早早听说了吧?”
沐嫣艰难地咽下口水:“是。”
“既然早有人企图谋反,沐嫣姑娘又何必大费周章、亲自动手,难不成万花楼比起那些朝官,更有什么通天之术不成,”姬盈轻轻笑一声,语调陡然转向凌厉,“——就算你想参与,万花楼往来皆重臣朝官,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地去接近谢明渊!”
沐嫣猝然一惊,身上的铁链跟着“咔哒”一响。
她的手心渗出冷汗。
姬盈又笑了下,眼神恍惚。
“……谢明渊,不过一名白衣,既身无官职,也手无寸铁。”
——身无长物,无所建树。虚度二十又五,不得主母看顾。
“你盯上他做什么?”
沐嫣脸色一片空白:“我,我……”
姬盈向后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不急。”
“万花楼楼主大人尽可以慢慢编,我等你编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沐嫣哑然。
“哦对了,我这里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姬盈似是不在意地道。
她清晰的声音在通道中响起。
“今日快马来报,鲜罗宫廷惨遭血洗,从鲜罗国王至于他刚出生的王孙,上下合计十七人,无一幸存,尽数惨死于宫中。”
沐嫣忽地目眦欲裂。
“当然,这不是大黎做的,”姬盈站起来,高高地望着沐嫣道,“我已派人调查真凶,不过距离得知凶手是谁,还有一段时日。”
“今日与沐嫣姑娘的谈话便到此为止。时间还很充裕,沐嫣姑娘便好好想想吧。”
姬盈望着无声僵作一团、连流泪都忘记的沐嫣,眼中闪过不忍。
“记得给沐嫣姑娘准备保暖衣物和床褥,食物和药品也要及时。”她向守卫女子道。
“是!”守卫女子应答。
姬盈最后再望一眼沐嫣。
许久,她轻轻地道:“聆春听夏,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