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之后,林悠樹约沈映蓊见了几次面。
两次都是以工作的名义相见,担心沈映蓊会觉得尴尬,林悠樹表示自己会带上妹妹,沈映蓊便每次都带上了严陶。有严陶在其中插科打诨,气氛不算尴尬,但林悠樹也没什么和沈映蓊说话的机会。
直到第三次,林悠樹趁着严陶和爱理去排队买文创雪糕,轻声和沈映蓊说:“我想请你吃个饭,感谢你和小陶这几天对我们的照顾。”
沈映蓊沉默。
林悠樹再次道:“是作为朋友的感激。”
即便他表现得十分正直坦然,但沈映蓊还是看到了他耳尖的那一抹红色。
她敛下眼,“沈家没跟你说吗?我结婚了。”
林悠樹脸色闪过一丝惊讶,却不是为她结婚这件事,而是因为她对这桩婚姻的态度。
“我知道,我只是没想过,你会这么直接了当地说出来。”
“沈伯父和我说过这件事,我不想对你的这段婚姻有任何评判,在你们理清楚关系之前更是不会呃,抱歉我成语不太好,是该说乘虚而入吗,我现在只是想作为朋友和你相处。”
身后右侧忽然传来一声嘲笑,毫不掩饰——
“今天真是开了眼了,中文都没学好就敢来撬墙角。”
沈映蓊和林悠樹双双看过去。
餐厅里,斜后方那桌,蒋一凛双手环胸,大喇喇地靠在椅背上看向这边,他对面的孟凝蹙着眉,视线在两人身上不断流转。
说话的那人语气不善,林悠樹微微前倾,小声问沈映蓊:“你们认识?”
沈映蓊点头,但又觉得很巧,怎么在这里遇上,正好爱理和严陶回来,两人见此也是一愣,尤其是严陶,扭开头,不敢和沈映蓊对视。
她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严陶绷着脸努力不看孟凝和蒋一凛朝自己微笑的亲近模样,一言不发地在沈映蓊身旁坐下,表现得忠诚无比。
“那……”林悠樹看向对面那两人,没成想,蒋一凛已经不请自来在他身边落座。
林悠樹打量了蒋一凛几眼,恍然,这位前几天在饭店见过。
正要张罗着添两副碗筷,蒋一凛打断,朝沈映蓊道:“我就是想问下,这段时间你和闻郁有联系吗?”
沈映蓊蹙眉。
“果然,是从那晚吃完饭就没见过了?”蒋一凛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冷冷道,“从那天晚上起他就给我们所有人玩失踪。”
说完,好一会儿没人接他的话。
安静两秒,他扭头看向孟凝。
而孟凝看了看林悠樹,和他身旁的沈映蓊,一反常态闷起了声。
蒋一凛:“……”
蒋一凛没办法,咳了声:“……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谁能联系上他,手头上有个挺要紧的合同等着他签,是死是活到底吱一声啊……”
他从文件袋里抽出份资料,垮脸翻阅着。
始终沉默的沈映蓊忽然开口:“电话也打不通吗?”
孟凝皱眉,如实道:“不清楚他现在的情况,我们谁都联系不上。”
蒋一凛补充:“我倒是去过他家几次,但没一次给我开门的。”
说完,顺便想到自己在闻郁不在宁市的那么多日子,给他家安排保洁,甚至时不时亲自上门,让屋子维持一个阳间的状态,他这么贴心温暖,结果闻郁这个狗东西不仅毫无感激,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入户密码给改了。
想骂人。
但到底是自家兄弟,咽下一肚子怨气,蒋一凛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耸肩道:“那没办法了,喝废了半条命才争取来的合同,签不签随便吧,反正我看他那个样子是早就不想干了,债多了不愁。”
“我去找他。”沈映蓊起身。
旁边几人都是一怔。
“抱歉,我要先走一趟。”沈映蓊对着一脸愕然的林悠樹说道,对方清醒后忙道没关系,甚至还问需不需帮忙。
沈映蓊摇头,对蒋一凛说:“我去给他送文件,麻烦你把他家的地址给我。”
*
出租车刚抵达南湾银湖,沈映蓊收到孟凝的消息,说已经把严陶送回家了。
沈映蓊低头打字:【谢谢。】
那边一直保持着“正在输入”的状态,沈映蓊把打车钱付了,下车后,才看到那边发来的消息。
孟凝:【我想说,你如果不想见闻郁的话,就不要去找他了,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不要被道德绑架,他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的,你没有任何对别人负责的义务。】
沈映蓊看着这行字,最终还是没有回复。
高档住宅区极其注重隐私安全,可能是蒋一凛提前打过招呼,沈映蓊进去的过程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只是简单登记了一下。
她没有指纹录入,电梯是安保笑眯眯地亲自过来帮她按。
低声道了谢,她站在电梯里,看着面前的金属面板,不断逼近的红色数字,将她的回忆瞬间拉至一周前的那个晚上。
她试图回想起别的什么事情来填充心中巨大的空洞,然而似乎所有关于那天晚上的画面都消失,大脑像是出了故障的播放器,卡带了一样,不断循环地播放着走廊上的那一幕,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跳过去。
一旦陷入回忆,停止便变得无比艰难。
她觉得自己没有原由地变成一只巨大的齿轮,所有的画面都被卷入其中,被碾压,被搅碎,化成齑粉,又重生,循环第一步。
齿轮正在不知疲惫地高速转动着,无法暂停,直到机械走出电梯,站在闻郁家门前,还没来得及按铃,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她看着开门的人。
脑子里的那只齿轮毫无预兆地停止。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对方在看到沈映蓊的瞬间,也愣了,甚至比沈映蓊脸上的惊讶还要诧异许多,好一会儿才回神,又迅速换了副面孔,笑容和煦地柔声问她:“请问你是?”
不知怎么地,沈映蓊讲不出话,喉咙被什么挤压,囫囵着,以至于第一遍没有讲清楚,第二次才说明白,“我姓沈,我来找闻郁。”
“好的,您稍等一下,”女人习惯性要合上门,下一刻,像是想到什么,停顿住,语气也更轻柔,“要进来等一会儿吗?”
站在玄关外的沈映蓊白着脸,摇头:“我来送个东西,麻烦你跟他说一声。”
女人体贴地笑笑,合上门时,自然下移的视线往沈映蓊垂着的双手扫了眼。
等待的时间不长,对方很快又打开门,对上沈映蓊的视线时,有些歉然地摇了摇头。
“那麻烦你帮我把这个……”话说到一半,沈映蓊刚抬起的手又垂了下去,她看着手里这个白色文件夹。
这不是她的目的。
她是,想见他。
她无助地站在原地,女人见状,给她出主意:“不然你给闻总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
无计可施,沈映蓊拨通闻郁的电话,然而铃声刚响两下就被人掐断,紧跟着女人的手机响起。
电话那头的声音冷戾到极点,足以让玄关处的两人听清:“全都出去,我不想说第二遍。”
女人原本就是要走的,离开前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无奈表情。
只剩下沈映蓊一个人站在紧闭的门前。
她怔怔站着,缓慢消化着先前发生的所有事。
或许反应迟钝的好处就在于,所有的情绪距离她都有一段足以等她完全接受的缓冲路径。
站得够久,小腿开始发麻,她只好蹲在地上,手指笨拙僵硬地敲着屏幕,给他发消息。
【我在你家门口。
我听说你身体不太舒服,现在有好一点吗?】
刚才从听筒里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
【如果感冒了,记得吃药,多喝热水。】
再多的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但这份文件还没拿给他,她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让私心捆绑,应该直接交给刚才那个女生的。
【我是来送文件的,我把它放在你门口,你记得来拿。】
按下发送键,沈映蓊像是失去了主心骨,找不到自己应该做什么。
心里的难过开始反噬,仿佛压抑再三,努力变得冷静就真的会平静下来。
但终究会伤心。
无法消解,难以抵御。
她把头抵在臂弯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也就几分钟,但又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直紧闭的门陡然间打开。
沈映蓊红着眼圈抬头,闻郁就这么站在她面前。
他像是忍耐着极大的怒气,但在看清她的瞬间,又被尽数熄灭,化作另一种无法分辨的潮湿情绪,覆盖了他的整张脸,雾蒙蒙地,让人心头压抑。
“不是有事找我吗?进来。”他声音很哑,有种不似以往的低沉。
说完他松开扶在门边的手,转身回屋,而留着的门仿佛是一种挑衅,昭示她,去留随意。
沈映蓊在对方消失在视野后沉默地跟着进屋。
他已经迈过三层台阶上了客厅,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关上门时,灰蓝色调的大门自动脱离她的掌控,在程序的指令中平缓合上。
她也只是愣了一瞬,便回过神低头去找要换的拖鞋。
其实都不用找,鞋柜最下面一排,拖鞋就这么明晃晃摆在她面前,只是在看到那双备用的黑色男士拖鞋旁边,并排挨着的更加秀气的浅黄色女士拖鞋时,沈映蓊呼吸一顿。
走在前头的闻郁想起什么,回头,正好看见沈映蓊默默换上旁边的一次性拖鞋。
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撞,她看到他偏了偏头,唇角微微勾起,可他眼底没有半分笑意,似乎是觉得可笑,又像是嘲讽。
沈映蓊想解释几句,但他已经移开视线独自进了厨房,又拎着两瓶水走出来,放到茶几上,在一侧坐下:“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水介意吗?”
他脸色不太好,苍白到有些不正常,黑色圆领套头家居服罩在他身上,明明是长度是合身的,却莫名能看到肩胛处近乎锋利的骨骼轮廓。
沈映蓊安安静静打量他。
他仿若未觉,自坐下后便没了动作,靠在沙发里,极坦然的姿势,微微仰着脸,散落在额前的黑色碎发蓬松柔软,发尾却像是有些潮湿,有几根还沾着水珠,贴着他的眉眼。
原本清隽明晰的眉眼在此刻像是被洇出墨,疲倦半阖的眼皮泛着珠光。
沈映蓊移开视线,紧跟着,她更加坐立不安,因为她意识到,此时此刻,空间里蒸腾出的凛冽香味如同湿雾一般,包裹着她,无孔不入。
嗅到烟酒混合的味道,沈映蓊慢半拍看到眼前混乱的褐色透明圆几,烟灰缸里是抽了一半被折断的烟,其余的,是几盒拆开的药。
沈映蓊垂着头,手中的文件被她无意识攥紧,指尖泛着白,“外婆如果知道你过成这样,她会难过的。”
“觉得现在的我过得很可怜吗?其实没有必要。”他眼皮稍抬,扫了桌前一眼,发觉忘了把烟和药收拾起来,眉头皱了下,但烦躁的表情一闪而过,很快舒展开,轻松道,“吃药就能好的病,都算不上大事。”
视线不经意从她手中扫过时,唇边的笑容再次浮起,他坐直了身子,略略前倾:“和我离婚,是找到更符合你心意的人了吗?”
一直回避的字眼在这时被他主动提起,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蜇了下,反而清醒了几分。
她将手中的文件放到他面前,“我来给你送资料……”
他拿起掂了掂,但没有打开,反而往桌上一推,笑道:“就这么着急和我切割吗?”
沈映蓊莫名其妙,然而看到他几乎没有半点血色的唇时,心口又被撞了下,“我来就是想……就是想替大家看看你怎么样,既然你有人照顾那我们也放心了……”
其实她还有好多话想说,她想说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想说你身体不舒服至少该去医院……
他静静看着她。
她说不下去。
闻郁:“为什么不问我刚才那个出现在我家的人是谁?对了,我忘了,无论是谁,对你来说都没有必要对不对?如果说,她是我喜欢的人呢?”
沈映蓊猛然抬头。
他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神情越发温和恳切:“在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有松一口气吗?或者说会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又让我违背自己的本心做厌恶的事。厌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