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是沈映蓊近些日子第一次见到闻郁。
事实上,两人的活动场合多有交集,就连在立嘉的那几次,她也有见到他。
但往往是隔着人群,远远看上一眼。
她以为他没有看见自己,然而今晚看来,却并非如此。
就像现在,他的视线很明显落在她身上。
但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如同看见一个路人甲,又或者,是花园里一棵普通的,甚至有些碍眼的植物。
只是他向来温和,此时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厌恶,看过一眼,又平静地移开视线。
侍应生握着打火机返回。
他拒绝了对方的殷勤点火,接过新的那只后,将手里那只机油耗尽的打火机扔进一侧的垃圾桶,直起身提步走来。
沈映蓊身体不自觉僵硬,但他视线不偏不倚只看着前方,没有片刻的交汇,他走向不远处的花园。
注意到有外人在场,林悠樹清咳一声:“外面风大,不然我们先进去再说?”
沈映蓊沉默着点了点头。
从前厅找人找到后花园的蒋一凛就在这时出现,和两人不期而遇。
他刚好听见最后那句话,擦肩而过时一脸高冷八风不动,但还是没忍住,余光偷偷瞥了林悠樹一眼,低声道了句:“操。”
也不管身后两人怎么想,迈着长腿,三两步跨过几层台阶,来到闻郁面前。
对方坐在最后一层台阶上,低头拢着火,点上烟吸了一口。
蒋一凛:“医生不是说了,你伤口还没好完全。”
烟雾蒙了闻郁的眉眼,他表情很淡:“死不了。”
蒋一凛:“……”
他回想起先前那一幕,皱眉道:“刚才那个叫林悠樹,混血,27岁,摄影师,据说还拿了什么奖我也不记得,反正在他们那小岛上还挺知名的,他家估计和沈家有什么生意往来,两家走的很近,而且那小子他祖父是华裔,在国内那会儿好像还和沈映蓊她师父是旧友,估计……会有共同话题。”
闻郁喉结滚动两下,指尖点了点烟,掸落的灰还未来得及落在裤腿上,便被冷风吹走,“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蒋一凛是看着闻郁怎么设的局,虽然没亲眼看见两人在望颍的那一幕,但光是看看他回来那会儿的狼狈样子,也猜到个七七八八。
他真的从来没有看到闻郁那副模样。
蒋一凛也是耿直:“真不介意那你躲什么?哦也不对,人去哪儿你也去哪儿,但话是不敢说一句,你这图的什么?”
闻郁笑笑,但是眼中却不见笑意:“图躲远点儿,图避免被人甩了,够了吗?”
蒋一凛哽住,“……有那么严重吗。”
虽然,他挺乐意看闻郁吃瘪的。
闻郁将烟头按灭在石阶上,一副逐客的模样:“上了股东弹劾会的人不管怎么被人落井下石都是应该的。”
蒋一凛“呵”了声,听到这话,就知道这人纯属在放屁,以前一穷二白刚创业那会儿都没见他这么卑微。
他懒得拆穿,也起了身,“话你是一句不听,行,那个酒呢,你爱喝就继续喝,笑的是方明维,当然,难受的更不是我。”
安静几秒,闻郁抬眼看向对方,意思是怎么还不滚。
蒋一凛冷笑,在对方的视线中,极其浮夸地拍了拍身上,阴阳怪气,“谁稀得待,有味儿。”
闻郁:“……”
蒋一凛昂首阔步离开。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
闻郁坐在花园台阶上,不想动,他自己也闻到身上混合着烟酒极难闻的味道。
她不喜欢,他从她身边经过,她会闻到吗?
……
他兀自出神,一个陌生面孔的侍应捧着水杯走到他面前。
“先生,需要热水吗?”
闻郁愣了下,从对方手中接过。
玻璃杯触手温润,浅黄色蜂蜜水散发着柠檬的淡淡清香。
他垂着眼,缓慢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只觉得有种回溯多年以前,不知今夕何夕的奇异感觉,他声音低低的,带着困惑:“给客人酒后送上蜂蜜水,是所有餐饮行业的规定吗?”
侍应也被他问愣住了,“应该没有。”
至少他们饭店没有。
“这么看来我的运气好像一直都还不错。”闻郁沉默了会儿,勾唇。
至少,总是在狼狈的时候得到陌生人的善意。
侍应没听懂。
闻郁朝对方道了声谢谢。
侍应本想解释,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望向檐廊右侧尽头。
尽头处,沈映蓊正往回走。
面前忽然落下道影子,沈灵均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她面前,拦住了路。
少年身量很高,轻而易举看到她身后的画面,他瞬间反应过来。
沈映蓊蹙着眉想要绕过他,却被沈灵均拉住。
他低声警告:“阿姐,不要违背爸的安排。”
沈映蓊对这句话觉得熟悉的同时,也并不妨碍觉得很可笑,好像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是那个连累到别人,只能缩在座椅上的胆小鬼。然而时隔多年,被人掌控被人剥夺意志自由的窒息感如今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无力。
她一点点掰开攥着自己小臂的手指,困惑道:“还要我怎么服从呢?就连一杯水,也是不可以的吗?不管是当年那个和我不相干的路人,还是今天和我有夫妻名义的丈夫。”
沈灵均知道她压抑在平静之下的怒火,可如今她又回来了,偏航的行星终于回到正轨,他不想破坏。
今天晚上她心情其实还不错,他也很好,即便那对洋鬼子兄妹啰嗦又难缠。
他定了定心神,模样也软了几分。
少年黑发茸茸,对她低首:“很多事情本身就是从一生下来就注定的,你和他不合适,你看,他对你这个样子,早就是默认要和你分开的态度,我们何必上赶着?”
沈映蓊咬着唇内侧软肉,没出声。
安静了几秒,像是克服某种心理障碍一般,沈灵均垂下眼,羽睫轻颤,语速很快:“在你身边的很多人都只是过客,但是只有我和爸,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送给我的那副耳机吗?我还留——”
沈映蓊后退一步,打断他,“那是你的爸爸,不是我的。”
沈灵均低头的姿态被定住。
沈映蓊看着他,神情漠然:“还有,那副耳机只是送给当时那个不太快乐的小男孩,但是后来发现我的认知有误,所以那副耳机你可以扔了。”
“至于闻郁,他当年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你可以权势压人,但现在未必,我和他的事轮不到你管。”她不再理会他,打算绕开。
“阿姐,你忘了’米修’了吗?”如同幽灵一般的声音响起,沈灵均缓慢抬头。
沈映蓊脚步顿住。
米修,这个伴随凄厉哀嚎和呜咽的名字,仿佛再回忆起来,都能嗅到冷杉林中渗透出来的铁腥味道。
沈灵均看着沈映蓊的脸色一点点发白,眼中浮起嘲讽,语调却愉悦至极,尾音上扬着,带着少年的天真稚气:“就是那只你捡回来,我养了五年的圣伯纳犬啊。
你忘了吗?它会玩飞盘,会哄人,会撒娇,就算发病,痛到忍不住,也只是哼哼两声,这世上大概没有比米修更可爱的小狗了。
可是它死了。”
沈映蓊抬眼,直直看着沈灵均的眼睛,重声道:“让、开。”
见她这么生气,沈灵均竟然嗤嗤笑起来,“为什么不继续听啊,亲手吊死它的人是我,你怕什么啊。”
沈映蓊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但是心里的厌恶和恐惧还是源源不断冒出来。
沈灵均当然没有错过她眼中的变化,他模样也跟着难过起来:“难道我不伤心吗?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小狗?”
他是个疯子,沈映蓊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掉进他的圈套。
“因为你啊。”沈灵均声音有种诡异的轻灵,“与其看它饱受疾病的折磨,不如让它终结于意外,无法面对软弱、无能为力的自己,既定的、无法变更的意外就成了逃避现实的防空洞……这就是你啊,你说,谁会是下一个米修。”
嗡的一声,太阳穴像是被人狠狠击中,所有感官瞬间消失,沈映蓊觉得自己正在缓慢地陷进一个看不到时间、无法感知空间的真空世界,浑身僵硬到不能动弹。
身后那道凝滞过后,又再度恢复平稳的脚步落在她耳朵里,像是忽然闯入她的世界,打破了禁锢,于是,就显得格外空旷宁静。
失焦的瞳孔一点点恢复清醒,她看清身前黑白相错的砖墙。
口中铁锈味渐渐漫上唇舌。
五感缓慢复苏。
有很轻,很浅的气息靠近。
沈灵均一副像是才看到对方的模样,脸上扬起笑:“姐夫好啊。”
跟着,又笑出声,懒洋洋道:“啊,差点忘了,马上就是前姐夫了。”
那道很轻很浅的气息越过她的肩头,他没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