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沈映蓊赶到医院,在电话里那个年轻人的指示下找到了外婆的病房。
普通病房里,靠里的那张病床上躺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床头站着名约莫五十出头的中年女人。
“诶唷妈,别折腾啦!老实躺着不好吗?医生说了,你这伤筋动骨的,还得再躺上几个月!”女人刚拿起毛巾打算给老太太擦脸,转眼就见人又折腾着要从床上爬起来,忙撑着老人的腰,扶她起来也不是,躺下也不是。
不得已,只好扯着嗓子往外喊:“小武!小武!闻佳武你死哪儿去了!过来搭把手!”
没喊来闻佳武,沈映蓊已经快步走了过去,她扶住老人身子另一侧,调高了床位,勉勉强强让她靠坐起来舒服点。
面前的一老一中年人都对她的出现感到讶异,双双愣住。
“外婆,您要是躺着不舒服的话,就坐会儿,但是不能下床的,医生说要静养。”沈映蓊神色有些着急,但还是压下关切情绪,尽量温声开口。
老人微微睁大眼睛,短暂的惊讶过后,便是难以克制的高兴:“囡囡,囡囡怎么来了呀。”
虽然没有真的见过面,但借着这么久以来时不时的视频通话,夏之秀在看到沈映蓊的瞬间,便认出她来。
“外婆,你生病了,不舒服了,来宁市都不跟我说吗?”沈映蓊蹲在她病床前,语气微微嗔怪。
并不是真的怪对方隐瞒自己,而是心疼。
沈映蓊一直都对这位通透善良的老人抱有感情,这或许是眼缘的一种,本以为这种眼缘大抵隔着距离,难免会投射彼此幻想中的完美亲缘关系,所以格外纯粹美好。
然而此刻见到真人了,那层纱帘一样的障碍也只是被轻轻揭过去,听到、看到、触碰到对方,沈映蓊竟然没觉得半点不自在或者奇怪,只觉得亲昵熟悉。
她忍不住拿出小辈向家中长辈埋怨撒娇的语气,小声说:“外婆不疼我,外婆在宁市都不愿意见我。”
她是真的委屈了。
老人心疼地“哎哟”一声,牵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带起来,抱了个满怀,“阿郁出差了,你也有事,你们都忙呀,我这老骨头,崴个脚能有什么事,哪里要你们都放下手上的工作,给我跟前跟后的呀?”
沈映蓊听到那个名字,沉默几秒,她没有否认外婆的话,低声细语地跟老人问询身体状况。来之前沈映蓊就问过医生,说是有点轻微骨裂还需要观察,毕竟老人摔跤可大可小,肯定不能和年轻人等闲对待。
老人自然是轻飘飘地说自己只是脚滑摔了跤,偏大家当回事。沈映蓊没信她的话,在外婆慈厚怜爱的眼神中,不厌其烦地把医嘱细细说一遍,才说完,抬眸便对上身旁女人探究打量的视线。
“诶哟,这是映蓊吧!这还是头一回见阿郁媳妇儿。”女人适时开口,她从沈映蓊进来那刻就一直在打量——这女人漂亮得扎眼,再听听老太婆心疼她到不行的话,多半就是闻郁那小子的媳妇儿。
沈映蓊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人在,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对方笑笑,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张口瞬间便哑住,她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女人极有眼色,笑眯眯道:“我是舅妈,阿郁啊,也算是我的亲儿子了,他小的时候可是我和他舅舅拉扯着长大的。”
沈映蓊不做他想,乖巧地喊了声“舅妈”。
女人“哎”了声,应得比沈映蓊还甜腻。
但外婆却反应淡淡,只在两人认识后,才跟女人说:“若梅,你去看看小武回来了没有?怎么缴个费去那么久?”
王若梅不以为然,摆摆手:“他都多大人了,爱上哪上哪去,您别操心那么多了,这不我还在这儿陪着吗。”
说完,她眼睛黏在沈映蓊身上,笑得更亲切:“嗐,我家里那两个崽子就是没本事,都挣的辛苦钱,成天干不完的活,别说坐一会儿了,就连喝口水都没那个功夫,闲下来就得喝西北风,还是阿郁好啊,成绩好,有脑子,坐办公室就能挣大钱。”
沈映蓊笑笑,起身为老人倒了杯热水。
她不接话,但不影响王若梅自说自话的精神劲儿,“说起来,小武这孩子也就这样了,反正我是不指望了,就是苦了我们家大平……大平这孩子是真让我操心啊,我就想着,要是他也工作轻松些,就有时间多陪陪家里人了,比如现在,生病了也能陪在您跟前。”最后一句话,她是冲着外婆说的。
长吁短叹几秒,王若梅继续道:“要我说您啊也别怪大平,他又不是阿郁,阿郁不来,那是因为人家时间值钱,有这功夫不如多挣个几千几百块,大平没那个本事,开个破洗车场,任劳任怨还挣不到钱,也没法儿时间看顾老人,毕竟谁让他长着张要吃饭的嘴,不孝孙儿的骂名就只能自个儿背,您说是不是?”
另外两人表情都淡了下来,除了隔壁病床咬着苹果嘎吱嘎吱看戏的老太太。
“不过我听大平说,现在有那种最新科技的什么智能设备,说是全部都自动化特别方便,要是能引进他们店里的话,以后工作就轻松多了,还能挣更多钱。”王若梅忽然话锋一转,“映蓊啊,你是大学生你肯定懂得比我多,到时候你就来帮帮忙,把把关,看看大平有没有被骗,要是真的能挣大钱的话,你就跟你们家阿郁说说,让他也多帮衬着点大平,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外婆脸上已无笑意,“佳平不是半年前才又开了间洗车店吗?如果太累的话,就关掉好了,看他累,你也心疼,还能省下阿郁给他投的那些钱,反正我看他赚的还不如亏的多。”
王若梅嘴巴张开半晌,又干巴巴闭上,讪笑:“妈你也真是的,大平又不是白问阿郁拿钱,那些钱都是借的。你说阿郁这人吧,也不知道随谁,自家兄弟借钱还要打欠条的,像他妈吗?还是像他那个抛……”
纸杯被人重重顿在床头柜上,杯中的水都撒了大半出来。
外婆铁青着脸。
王若梅被吓得从凳子上站起来,人也从先前的口无遮拦变得讷讷。
沈映蓊蹙眉低头,赶忙去找纸巾给外婆擦手。
好一会儿,老人家的表情缓和下来,神色恢复如初,仿佛先前无事发生一般,平静道:“去看小武回来没有。”
王若梅不敢再犟,听话地离开。
病房再度安静。
外婆拦下沈映蓊忙前忙后的手,到这会儿,她才认真地,好好地打量孙媳,“怎么瘦了啊?是不是那混小子让你受委屈了?”
老人话音刚落,沈映蓊就忍不住鼻子酸涩。
她顺着老人的怀抱,额头轻轻抵在对方颈间。
纵使什么都没说,但这段时间遇到的不开心、疲倦和厌烦、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在老人的怀抱中,有了出路。
*
头两天探病,沈映蓊只见得到王若梅,偶尔闻佳武会来替班,让他妈回酒店休息下。
闻佳武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个子不高,瘦弱而拘谨,整体给人的感觉和他在电话里的声音一样。
不知道他对别人是不是这样,沈映蓊觉得,闻佳武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不轻易开口说话,一旦开口,总是要斟酌再三,和他母亲完全相反的性格。
但沈映蓊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她没有深究,也很少和王若梅闲聊,她一般是陪外婆说会儿话,或者推着外婆去花园绕一圈回来,等对方睡着,她再离开。
只是第三天下午,沈映蓊正坐在长凳上,陪着外婆在花园晒晒难得的阳光,脚边忽然落下一道影子。
一个身形纤秀,气质雍容的女人缓步走到外婆轮椅面前。
她先是看向沈映蓊,仔仔细细地看过她,才转向自己的母亲,轻柔声音道:“妈,我回来了。”
没给她下一句话开口的机会,闻郁外婆睁开眼睛看清楚是她,登时表情大变,她颤抖着手,重重拍向轮椅扶手,甚至都不等沈映蓊,自己推着轮椅就要掉头离开,像是多看对方一眼都觉得恶心,“囡囡……囡囡,我们走!快!”
沈映蓊没有耽误,在老人情绪不对的第一时间就快步走上去推着她快速离开回到病房,又迅速让还在跟隔壁病床病人唠嗑的王若梅赶紧去请医生察看情况。
好一番折腾,沈映蓊刚安抚好老人躺下休息,转身就看到女人也跟来了,就站在门口。
沈映蓊视线和她相撞,女人温柔笑笑。那张面容极为美丽,尤其是笑起来的模样,还有一点熟悉。隐约地,沈映蓊猜到了她的身份。
又过一会儿,等老人吃下药彻底睡着,沈映蓊再去看门口,对方已经离开。
“她啊,我婆婆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大了肚子,关键是她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小的?所以把孩子扔给我婆婆之后一走了之呗。”王若梅已经和隔壁病床的老太太攀谈起来,瓜子皮磕得到处都是,“你说她老公?哎哟,那算哪门子老公啊……算了,不提了。不过我这小姑子也是命好,后来嫁了个西港富豪,也是享起了阔太太的福……”
沈映蓊听到一半直接转身走了。
翌日早上沈映蓊刚到病房,屋子里便已是一片狼藉,牛奶、燕窝都被扔到地上。
闻霜脸色灰败地靠在床尾墙上,外婆坐在床上拍着胸口大喘气,王若梅吊着眼梢站得远远的,病房中央的闻佳武憋红了脸不知道该劝外婆平息还是该劝姑姑离开,还是该劝他那个煽风点火的妈闭嘴。
见无论如何闻霜都赶不走,最终,王若梅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拍身上的瓜子皮:“这清官哪能断别人的家务事,映蓊,打电话让你们家阿郁来一趟呗。”
其实不用王若梅讲,沈映蓊也该跟闻郁说一声的。
只是他最近好像很忙。自生日那天之后,到现在快有一周,沈映蓊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而他也在她走后发了条消息,说是要出差几天。
之后就一直没了消息。
相较于自己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她反而觉得,或许他更不想见自己。
“都不准跟阿郁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逼阿郁认你这个妈?!”外婆终于在此时发了火,她指着闻霜的鼻子,喘着气骂,“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有脸回来?还敢出现在阿郁面前!我告诉你,当初是你抛弃了阿郁,以后阿郁怎么样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外婆……”沈映蓊心里震惊于这背后的隐情,她还以为昨天纯粹是王若梅的胡言乱语。
还想继续看热闹的王若梅终于被一脸尴尬的闻佳武半拉半拽带走。
病房没有人再开口,外婆吼完一通已是双眼通红,别过脸默然垂泪。闻霜同样神情落寞,几分钟后,还是离开了。
沈映蓊站在一旁,低着头,看手机屏幕点开又熄灭,如此反复几十次。
隔天上午沈映蓊再去看望,发现闻霜已经和外婆可以安然相处了,虽然是外婆把闻霜当做空气,但同时也接受了没有办法把她赶走的事实。
沈映蓊斟酌许久,还是点开那个微信头像,把医院的地址发了过去,再备注上一段解释外婆住院的经过,至于闻霜的事,她打上了一串长长的字符,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最终还是一个一个删除,她没有提及。
下午三点钟,从热水房出来的沈映蓊手里还提着壶,就看到闻郁出现在病房。
不止他,闻霜和王若梅也在。
病房安静到极点,沈映蓊不是没察觉到那种微妙的紧绷氛围,但里面的人不管是谁都没有打破这层薄冰的打算,连客套和假笑都没有,就这么任由尴尬的气氛凝固。
沈映蓊作为一个外人,不好从中斡旋调和,于是一声不吭硬着头皮走进去。
才刚走到门口,闻郁便已经朝她看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她呼吸一滞。
该说点什么。
好久不见?太见外,而且不能让外婆她们起疑心;你怎么才来?好奇怪,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在出差。
她还没想出个结果,他已经朝她走近,极为自然地俯下身,从她手中接过盛满水的水壶。
熟悉的气味钻到她的鼻腔里,但这一次,她嗅到了其中气息之外的,带着他体温,和任何一次都不同。
这个认知让她微微分神,紧跟着,她意识到不仅是嗅觉,似乎触觉也变得更加敏感,他指节从她手背上不小心擦过,明明是冰凉的肌肤触感,却让她那一小块皮肤都开始紧绷发麻,肌肉也跟着僵硬。
他又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用眼神示意她“松手”。
她清晰地读懂了这背后的含义。
愣了下,她脱口而出:“你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