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是周霄出来喝水看到闻郁还在，忍无可忍提出“送”他离开。

闻郁没有多说，轻声朝沈映蓊说了句“走了”，而后盯着她始终没有抬起的头，无声弯了弯唇角。周霄反而多看了眼沈映蓊，也不知道她是忽然转性还是什么，一个小时前护着那小子到不行，现在只是哦了声，跟木头人一样坐在凳子上，没有半点反应。

两人一前一后跨出院门。

才走了几步，周霄便停下脚，懒洋洋道：“前面就是路口，慢走不送。”

闻郁离开前朝他轻轻颔首：“打扰了。”

没有立即折身，周霄杵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对方背影。

回到院子，沈映蓊还坐在竹凳上，周霄心里揣着事，没发觉她的异常，走到她面前唠叨几句后，话锋一转，“我听严陶那小子说，你和他是高中同学？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我以为你就是街上随便拉了个人结婚。”

沈映蓊对他一阵无语：“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是高中不太熟的同学。”

这个回答有些超出周霄的意料，他张了张嘴，最终决定闭上。

沈映蓊：“你问这个干嘛？”

周霄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便宜老公挺眼熟的。”

沈映蓊一愣。

周霄：“没准儿是在街上遇到过，毕竟这么大众脸。”

“……先不说那个大众脸是怎么来的，”沈映蓊只觉得离谱，“你会有这么好的记性？”

周霄当然没那么好的记性，会记得一个清晨和他偶然擦肩的人。

毕竟那段时间，有太多重要的事值得他铭记。

譬如那场突发的暴雨，让他如遭雷击的电话，进行到一半中途离场乱作一团的演讲，急救室彻夜不熄的灯……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一身疲惫地回南漾街，去拿师父的证件和换洗衣物。

路过巷口的那家馄饨店时，卖馄饨的阿婆叫住他：“小周啊，刚包好的馄饨，你师父最爱吃，给他捎上一碗呐。”

被这句话击中心口，周霄喉头猛然哽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走到摊位前要了碗。

“老黎还没起啊？这个点不已经出门晨练了吗？”阿婆说着，动作麻溜地捞馄饨，不锈钢锅盖一打开，浓郁雾气扑了周霄一脸，他往后退，但那水汽还是沾到他脸上，也就分不清眼睛的潮湿源自什么，他撇开脸看向另一头，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问道：“那是谁？”

巷口花圃台阶坐着一个奇怪的学生，侧身对着他们，从他回来时他就注意到，现在也不离开，像是在等人。

阿婆把新鲜滚烫的馄饨打包好递给他：“喔，你说小闻啊，他是我这几天刚认识的小朋友，来好几天了，说是等他朋友。”

现在的学生够无聊的。周霄抹了把脸，习惯性接话，但开口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哑到发不了声。

他提着馄饨离开，电话响起。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接通，又说了什么。

挂断电话，他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胸膛剧烈起伏着。

像是一条活在真空中的鱼，抽干了氧气，张着鳃拼命呼吸。

直到路人提醒他馄饨汤汁洒了。

他才回神，眼珠迟钝地转动，缓慢移动到手中的这碗馄饨。

馄饨不能丢掉，要吃掉。

他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那个清晨，周霄机械麻木地捧着早餐站在街口开始吞食。

他狼吞虎咽，渐渐地，吃出眼泪。

仅仅几十秒的时间，他却像是站立不住，猛地蹲下去，模糊的视野里再次出现不远处的那个无聊学生。

银白色的校服不知道在雨雾下浸泡多久，变得雾蒙蒙一片，像是这个巷口多出的一道灰白影子。

那学生手里也捧着一碗馄饨，和他不同的是，对方吃得很斯文，一口一口沉默进食。

那些食物和他整个人一样，没有半点热气。

有只橘色小猫在他脚边讨好乞食，喂完了也赖着不走，绕来绕去，双脚不断往他身上攀附。

学生摸了摸小猫的头，一遍又一遍，但最终还是起身离开。

他没有带走它。

在那个时刻，只有周霄明白为什么。

那是同被抛弃的个体之间的心有灵犀。

影子无法让另一道游魂寄生。

……

回忆伤神，周霄懒得再想，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就当是我记错了，睡了，困死。”

正要转身进屋，余光看到沈映蓊还坐在竹凳上。

她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愣，在察觉到周霄疑惑的视线后，一本正经：“问你个事，和别人握手算占人便宜吗？”

周霄：“？”

沈映蓊继续说：“被人摸了手心呢？会觉得被骚扰，觉得不舒服吗？”

*

沈映蓊昨夜又没睡好，倒不是因为周霄说的“被性骚扰了记得报警”。

难道她要把自己送局子里吗？

但又做了一夜梦是真的。

早上睡得迷糊，九点多才想起今天和桃子约饭。

白天抽出时间去把之前给闻郁外婆买的羊绒大衣寄出去后，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休息了会儿，到十一点四十左右，她起身离开。

为了方便桃子等会上班，两人在她公司附近吃的午饭。

店里都是午休期间出来吃饭的上班族，人太多，一度没有空位。

好不容易看到有人起身，桃子当即拽着沈映蓊挤了过去。

对面的年轻女人没留意到她们，注意力全在接通的通话内容里，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好的，闻总，各业务部门的意见稿上午已经反馈给我，今天下午两点之前我会把资料整理好向您作书面汇报。”

女人走后，桃子低声说：“她是闻总以前在环盛的助理，后来跟着闻总一起从环盛出来，现在也算是A&S的开朝元老了。”

沈映蓊疑惑：“A&S？”

“就是那家人工智能的科技公司，”桃子解释了句，接着，她看到沈映蓊茫然无知的表情，惊讶了，“你不知道吗？闻总就是A&S的总裁啊！”

可是他不是在兰岛，和蒋一凛在一个公司吗？

沈映蓊沉默了会儿。

她发现，她好像真的对闻郁一无所知。

桃子对她的“孤陋寡闻”表示叹服，花了好长篇幅来跟她科普近来震荡金融、科技两大圈子的大新闻，“兰岛只是A&S的子公司之一，A&S的人工智能才是主业，他们上个月推出来的一款AI上线后火爆国内外，老牌人工智能公司别说护城河了，就连底裤都被人掀掉，股票都被击穿了，关键是这家A&S还只是一家刚成立没多久的企业。”

沈映蓊听了会儿，笑道：“那很厉害了。”

说到这里，桃子看向沈映蓊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替别人高兴什么啊，你看看你，你守了这么久的店，还不是拱手让人了，”桃子越说越气，忍不住抱怨，“这个也是，那个也是……什么都没有了，哪有你这样的人啊。”

“可是这世上有事业一般的人，就会有成功的人，有不厉害的人，就会有厉害的人，他确实很厉害啊。”

沈映蓊说完，发现桃子盯着她，眼神锐利得让人有些发毛。

桃子看了她许久，莫名其妙得出个结论，“你没喜欢他就好。”

沈映蓊不知道她是从哪看出来的，一时愣着没开口。

“大多数职场上的男人都会因为工作的接触喜欢上自己的同事，日久生情近水楼台这事儿可太多了，要远离这种精英男啊。”桃子佯装开玩笑道。

其实这句话说的有道理。

沈映蓊想了想，还是像是确认一样，问道：“会吗？”

这句没有主语的问话指向了一个人。

安静两秒。

“……不会。”桃子摸着良心默默开口。

“但我觉得以闻总的性格……应该会喜欢能在工作上对他有助力的女性。”

说到这里，桃子忽然又安静下来。

她的态度有些奇怪，像是对闻郁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很糟糕。

沈映蓊放下自己乱七八糟理不清头绪的心思，为闻郁辩白几句是现在的头等大事：“我觉得他不是那种很功利的人。你曾经还说过他很好。”

桃子深吸了口气，像是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找到撬动的机会，她语速飞快：“那是以前，以前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下游公司的小职工，我能了解他什么？而且你要知道人是会变的，在名利面前，有几个人能坚守本心……”

说到这里，桃子的话再度含糊。

沈映蓊平静道：“很正常，没有人会一成不变。”

桃子嘀咕：“你对人性一无所知……算了，我上次给你推荐的书你看了没？”

沈映蓊点点头：“看了，《交往的艺术》还好，但《他是来克你的》这本书好多地方我都不理解，读起来不像人话。”

桃子表示理解，因为她也没看懂。

沈映蓊无语。

桃子：“我不需要看，可是你要拿出做阅读理解的精力来钻研。”

沈映蓊不解。

桃子双手捏着沈映蓊脸颊，一脸严肃地表示，因为你是个香饽饽。

沈映蓊：“…………”

吃完饭离开，桃子一肚子的话倒不出来，本就发闷，走走停停的红绿灯也让她觉得诸事不利心烦到极点。

她不时回头往身后看，纳闷：“我怎么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有吗？是你这段时间太忙了没休息好出现幻觉吧。”说着，沈映蓊想起之前答应给她的线香，从包里拿了出来。

桃子一脸复杂地接过，又被沈映蓊打趣了几句，到底是憋住了感动的眼泪，吸了好几下鼻子后，才不情不愿回公司。

不远处的车流不息，沈映蓊在原地站了会儿，看了看时间，选择最近的一趟公车打道回府。

下了车，虽然已经接近饭点，她仍旧是慢慢地走着，直到路过街道巷口的一家馄饨摊。

相识的阿婆和她打过招呼，好奇地看着她身后，“是那辆车送你回来的吗，好气派啊，一直跟着你。”

沈映蓊脚步钉在原地。

她这才转身，望着不远处那辆她走它也走，她停它也停的车子。

陆陆续续的食客进店，阿婆见车上下来的西装革履年轻男人微笑着朝沈映蓊走近，便以为两人有话要说，和沈映蓊招呼了句后便进了店忙活自己的生意。

巷口。

沈方淮的秘书走到沈映蓊面前，微微躬身：“先生命我带您回家，吃个便饭。”

眼前的人没有反应，罗秘书补充：“先生回来之后，给您发过两条短信。”

短信？沈映蓊回想了下，没什么表情：“我没看到。”

罗秘书面色不改：“前几天我也亲自登门拜访过，但您似乎不在，所以由周先生和严小先生接下拜帖。”

拜帖是真的没有看到，沈映蓊猜到是被师兄和小陶扔了，于是她说：“不太方便，我师兄和徒弟做好了饭在家等我回去。”

她指了指街道尽头，也是巧，正说着，香馆的两扇大门打开，周霄和严陶走出来。

周霄嗓门大，隔着一条巷子也能听到他的声音：“改善个屁的伙食！我做的饭是能毒死你还是怎么？”

严陶嗓门比他还大：“能毒死我师父！”

周霄做呕吐状：“你拉倒，你师父和我指不定谁更毒。”

严陶撒泼：“那你们俩蛊王争霸为什么要祸害我！我不管我就要吃上次吃的那家餐厅！我已经吃了你们做的饭好久了，我要中毒了……”

周霄也是嘴硬心软的主，眼疾手快提溜住小孩的后颈，斥道：“什么犟种！……我们先去，等会儿让你师父来行了吧。”

两人消失在另一个巷口。

远处的沈映蓊看着这一幕沉默好半天，转过头，罗秘书脸上依旧挂着职业化笑容。

他适时开口：“两位先生是您的朋友，当然也是沈家的客人，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一道邀请。”

沈映蓊看着眼前人嘴巴一张一合，久违的窒息感又再度化为实体，附着在她身上，以至于让她觉得操控自己开口都觉得费劲。

“他们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