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稀疏，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层层叠叠竹叶沙沙作响，竹香裹挟着泥土的质朴与草木的鲜活，沁人心肺。
玄凛在传送阵出口处等了好一会儿，这才等到温吞走出来的隋云。
隋云在谢灵雎自焚献祭的那一刻就失去了意识，从相如天回到了苍茫一片雪白的空间里。
相如天里都是谢灵雎的回忆，那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他竟然全不记得了。更多的细节，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又闪过。
原来他和那位闻名天下的佛子，还有过这样一段亦师亦友的情谊。
还有玄凛，原来鹤别山后他们竟然还有交集，可惜他那时候应该是神魂受创，受伤过重，失去了记忆，魂魄还误入一只鸟儿的身体里，那只鸟儿怕是早就被那些小孩打死在那巢穴里，才让他魂魄进了去。
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位昔日关系一般的同窗，如此这般不离不弃，保护着自己。
隋云眼神复杂地看向玄凛，说：“你……”说什么？说谢谢你？说对不起……
隋云心里还有许多疑惑，他当年怎么会变作一只蛋，怎么会在玄凛手里，玄凛身上的伤，都是在灵山烧的吗？他的意识结束在业火燃起来之后。后面发生了什么他都不知道了，后来他为什么会在灵山醒过来？玄凛去哪了？玄凛怎么也会失去记忆？
还有，谢灵雎，他真的死了吗？他怎么都不像会那样子死掉的人……为什么？隋云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隋云的眼睛扫到玄凛腰间那琉璃念珠上，停住不动了。
“阿雀，你怎么了？你在里面遇见什么了？”玄凛蹙眉，隋云模样看上去很不好，睫毛濡湿，眼睛红红的，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神伤，快步走上前，上下扫了一遍，发现人没有外伤，这才松了口气。
“啪嗒——”一颗水砸落在地面干枯的树叶上，晕染开一团深色，隋云意识到自己在哭，连忙低下头，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滑落，咸涩的液体流进嘴角。
“唔……我没事，我——”隋云声音哽咽，话没说完，冰冷的身体陷进一个温热的怀抱，脸贴在对方柔软的衣裳上，脑海里闪过无数次在对方怀里作妖，在对方手里嬉戏的画面，他伸出手抱住，小鸟一般，用力环住对方，脸用力埋在对方怀里。
“都过去了……”玄凛低声说着，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听到他的话，怀里的身子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指尖死死攥住他的衣裳，指节泛白如骨。
在他心里谢灵雎就是他的老师，不止是他的老师，还是他的好友、家人，但他却把那些过往忘得干干净净……没有家人了，老师也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了……在这个世上孑然一人……
在灵山醒来知道自己失忆的时候，他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家人，后来知道家人都没了，他就想着或许他还有特别好的朋友或者一些其他在意的人在世上吧，只是他失忆了，他想不起来了，或许还有人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的等着他想起来，可是，现在……没有了……
“还有我，阿雀，我在等你想起来。”玄凛抬手，手掌顺着隋云瘦小的脊背缓缓摩挲，指尖触到少年肩胛骨处的突起，青年微阖眼眸，眼睫轻轻颤抖着。
抽噎的声音逐渐变小，微弱，隋云慢慢缓过来，玄凛的话是什么意思？想起什么……他和玄凛之间的难道还有什么东西也被他忘记了？他脑海里闪过的记忆碎片零散……他试图想起更多，但刺骨的疼痛传来，熟悉的痛叫他眼前一黑，身体向下滑去。
玄凛意识到什么，单手一捞，隋云便被人抱小孩似的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指尖掠过虚空，空中出现涟漪，玄凛带人走进去。
·
“回殿下，小公子是生理性的疼痛……吃了太多的千丝……断药……”
“有什么……好……”
“王城……什么情况情况？”
“殿下，……还在闭关……最近倒是一直没有看见人……鸦渡津……当年吴家……仙游………阎浮檀……”
“给我找些当年诸神……天柱……”
……
轻轻推开门，玄凛慢慢走进去，少年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埋在被子里，看上去小小的一只，娇小脆弱，想到之前落在手里的背脊。
确实十分秾瘦伶仃，过于瘦了。
玄凛坐在床边，用温水浸湿绢帕，轻轻擦拭隋云脸上的泪痕，这一幕和手札里记录的画面何其相似，根据手札的记录，阿雀因为谢灵雎的离开，难过了许久，后来……
青年看着少年脸庞陷入了沉思。
濡湿的帕子带着热气，慰帖人心，刚才在细碎的对话声中已经悠悠转醒，但想到晕过去之前把人的衣裳都哭湿了，隋云有些不好意思睁开眼睛，水声传来他才反应过来，玄凛回来了。
他给自己擦了脸，四周又安静下来了。
就在隋云猜测对方是不是走了的时候，对方把自己的手掏了出去，隋云感受着对方用宽大的手掌圈住自己的手腕，又把脸埋在自己手心里，长长的睫毛在自己手心一直颤着，叫他心里痒痒的，直到他感受湿润的水珠，他才愣住了。
隋云整个人哪怕穿上厚一点的衣裳，看上去也十分单薄，他的手上肉不多，肤色莹白，手指细长瘦弱，看上去不具备丝毫攻击力，玄凛食指和拇指就能轻松把人手腕圈起来，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半晌，玄凛把手轻轻放了回去，捋了捋隋云脸颊上的碎发，捋到耳后，温热的手掌停在小脸上，拇指安抚似的碰了碰隋云的嘴角，力道轻柔。
“好好休息吧。”
隋云手指轻轻搓着被放进被子里的手心，闻着熟悉的浓郁松香，困意上涌，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隋云又陷入梦魇，冰凉的雪、灼热的火还有无数人的惨叫声萦绕，整个人好像被捆在冰天雪地里，动弹不得，好冷，好冷，哥哥，带我走吧，带我走吧，不，我不走，我不走……他想醒过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有人走了进来，熟悉的温度落在他的双眼上，呼吸间是湿润的松香，“没事，没事”来人团着被子把他抱起来，又低着声音哄着，“阿雀，都过去了，睡吧。”
鼻尖呼吸满是松香，隋云将脑袋埋头男人的脖颈，感受着滚烫的温度，热意将他包裹，驱走刺骨的阴冷，身上逐渐回暖，又睡了过去。
隋云是在鸟鸣和若隐若现的水声中醒过来的，床头的凳子上放着一套衣裳。
换上衣裳，推开门，屋外阳光尽数倾泻而入，光尘纷飞，隋云闭上眼，感受光落在身上，睁开眼，这才看清屋外的环境。
和北方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生机盎然断崖之上，蝶飞蜂勤，奇花绕屋，断崖边上数百方活水瀑布缓流而下，远处，海日缠绵，秾丽又壮阔。
方才的水声是从下面传来的，太阳慢悠悠从海面升起，海上偶尔飞过几只鸟，掠过朝霞，一场盛大又壮观的日出骤然出现在隋云眼前，叫人看痴了，等到太阳彻底爬上天空，隋云这才醒过神来。
“小公子……？”
“小公子？”
隋云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见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手里端着早点，不知等了多久。
“是你。”那日在水宫里站在玄凛身后那人。
“正是在下。”吴敌笑着点点头，面上不动声色，暗下心潮澎湃！殿下终于把人带回家了啊！
吴敌带着隋云来到庭院中央的一处亭子里，又把准备的早点放到桌上，坐在一旁，示意隋云吃。
隋云坐下，看着眼前的清粥小菜，很家常的菜式，很多年他没吃过这么简单又妥帖的晨食了。
隋云端起面前的粥碗，犹豫了一下，看向吴敌：“仙君您……”
吴敌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是殿下特意为您准备的，殿下说小公子之前饮食不规律，先用些清淡的，调理一二，日后想吃什么都可以。”
殿下……是说的玄凛吗？这里是哪？
吴敌似乎知道隋云在疑惑什么，在一旁介绍起来，先是隆重介绍了自己，又仔细介绍了此地是何方。
这才知道这人原来是香檀吴家的人，还是吴家的嫡系长子，身份不一般，只是怎么会来这个地方，跟着玄凛，个中细节他没有细说，隋云也没有问，隋云低眉慢慢吃饭，继续听对方说。
听到对方说这里便是四方城，玄凛的住处，隋云手顿了下，又继续吃了一口粥。
吴敌让他放心，这里平时不会有外人上来，让他在这里安心养一养身体。最后才说玄凛因为外出了半个月，城里积了一些事情需要他处理，晚些时间回来，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问他。
隋云想起鸦渡津的一摊子事儿，还有躺在祥云寺里的莲花生，实在是放心不下，但他和吴敌不熟，他还有不少事情没有捋明白，进了一趟相如天，倒是知道了不少新的线索，他想和玄凛讨论一下。
思及玄凛，隋云心思又放空了，他似乎忘了不少很重要的东西。
隋云一边神游，一边在庭院里闲逛着，这个住处倒是没有修筑得多华丽，但各处细节都十分细致，奇花异草非常多，想到四方城位于东南，气候出了名的好，能养出这么多珍贵灵草也还算正常。
逛了会儿，远远就看见一处阁楼，修筑得与别处不太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