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书架轰然倒塌的巨响，罗萨再次狼狈地摔进堆积成山的书籍里。他有些恼火地挥手打开抵在胸口的剑尖， “再来。”

西莱沙也适可而止地后退了半步，默默估算着维修书架的费用。

没有那些难缠的蓝色方块，罗萨的体能糟糕得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几个回合之后他便再次被逼到墙角，原本束着的头发被打散了，神色已经从一开始的阴沉转为暴怒。

图书馆的门和窗户都被一层淡蓝的光膜封住了，西莱沙没有逃跑的选项。但恶魔的身体显然不是人类锻造的铁器能刺穿的，尽管罗萨为了公平起见没有使用任何魔法还击，西莱沙却也害怕真的激怒他。

于是她再次撤剑后退，“不打了，没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罗萨便扑了上来。他手中的剑是照着西莱沙日轮剑的模样复刻的，不只是剑，他挥剑的方式也和西莱沙有点像，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从没教过别人剑术，西莱沙简直要怀疑这人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徒弟。

他在学自己的剑术，可他一个魔鬼学人类的剑术干什么？西莱沙不理解。她找了个机会故意让出半招，让那人得偿所愿地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谁需要你让招？”罗萨彻底恼羞成怒，“你不怕我真杀了你？”

伤害不了恶魔的人造铁器同样伤害不了天使，西莱沙举手投降，随着她松剑的动作，罗萨手里的“复刻品”一同消失了。

“我觉得你没有恶意。”她笃定地说，“有恶意者的眼神不是这样的，你没打算伤害我。”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罗萨不再纠缠，冷着脸走到沙发上坐下，很快便注意到桌上摊开的那本书。

“神族的圣物？”他仅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轻嗤了一声，“谁给你的？”

西莱沙还没来得及回答，羊皮古书忽然凭空燃烧起来。那火焰似乎是某种阴冷而黏稠的物质，分明是在燃烧着却又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几秒之内便将书页焚烧成灰烬，却没在桌面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灼痕。

“能聊聊吗？”西莱沙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一开始为什么说要杀我？”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罗萨毫不留情地说，“西莱沙，你从来都不知道害怕吗？”

“如果天使的灵魂真出现在地狱的食谱上，恐怕有很多人都要饿肚子了。”西莱沙开了个玩笑，罗萨并没有笑，他看起来还是有点生气，但又不知道在气什么。

“刚刚有人来过这里，是位女性，我不太喜欢她身上那股香水味。”他冷冷地说，“是她让你觉醒的？”

“你怎么知道我觉醒了？”西莱沙微微一怔。

罗萨微微扬起下巴，用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在西莱沙身上慢慢巡视着，像是捕猎者志在必得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我什么都知道。”他懒洋洋地说，“你最好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

“为了替神在人间传播福音，曾有许多天使自愿舍弃诞生于生命之树的身体，只留灵魂降生到人间成为人类，他们大多会因为诞生时伴有神迹降临而被人类尊为圣子圣女推上神坛供奉，只有级少数终其一生寂寂无名。”西莱沙叹了口气，“拥有天使灵魂的人类在短暂生命的某一个节点中会恢复自己作为天使的记忆，这是一度觉醒。”

“人类的躯壳可活不了这么多年。”罗萨毫不留情地说。

“当然还有也有一种情况，比方说这个人原本就是天使，因为外界原因短暂地失去记忆，误以为自己是人类。”西莱沙飞快地说，“圣物感召可以让这一类人恢复记忆，回想起自己神族子民的身份，这就是二度觉醒。”

“为什么会失去记忆？”罗萨盯着她，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紧张，“你做了什么？”

“我……”西莱沙的犹豫似乎让罗萨产生了误解，那人不耐烦地勾了下手指，西莱沙的身体顿时失去了控制，一片羽毛似的飘到了他面前。

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努力使自己悬空的脚尖触碰到地面，“唔……放开我！”

“回答问题。”罗萨好整以暇地仰靠在沙发靠背上，用挑剔而危险的目光打量着她，“怎么，非要我逼供才肯说吗？”

“你敢！”西莱沙厉声说。两人同时沉默了几秒钟，罗萨意味不明地一挑眉。

“我说。”西莱沙赶紧放缓了语气，“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先得放开我。”

好在罗萨并没有真的打算逼供，感觉到僵硬的身体恢复了知觉，西莱沙忙不迭地后退了几步同那个人拉开一段距离。

“你的表情像是只受了惊的老鼠。”罗萨傲慢地说，“这可不像你啊，西莱沙。”

西莱沙刚想反驳，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充当门铃的木头女巫左右摇晃着嘎嘎怪叫起来。她下意识望向罗萨，罗萨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了几秒钟，默默地撇过了头。

站在门外的是来还书的客人，西莱沙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穿过封禁大门的光膜进来，归还图书后又穿过光膜离开，中途甚至跟她聊了几句天气，显然既没有看见图书馆里乱七八糟的场景，也没有被罗萨设下的屏障所阻拦。

“在这个空间里，只有经过我的允许才能自由穿行。”罗萨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敲了敲茶几，原本在厨房的茶壶砰的一声凭空出现，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混着水果味的茶香。

西莱沙默默吐出一口气，郑重地说：“感谢你没有把人类搅进来。”

罗萨从茶盘中挑了一盏珐琅彩的瓷杯，盒子里的方糖自动跳进杯底，茶壶也开始漂浮着往里注水。西莱沙被眼前童话一般的场景吓得心惊肉跳，“你能不能轻点……”

那套珐琅杯子是奥利塔夫人的遗物之一，她不希望罗萨失手把它摔了。

罗萨装作没听见，不耐烦地让茶具归回原位。

“坐。”他简短地说，“喝茶吗？”

“喝过了。”西莱沙默默走到他对面坐下，“我们谈谈？”

“谈？你有资格吗？”罗萨嗤笑，“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我是神族，或者说天使，随便怎么称呼都可以。”西莱沙平静地说。她的过去本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曾是神族驻守九重天的战天使，作为神族的战士，我参加过那场鼎鼎有名的苏格勒州保卫战。”

罗萨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脸色阴沉得厉害。

“那场战役神族最终输给了你们魔族，本属于神族的苏格勒州沦陷，战败的天使回到天堂之后都受到了重罚，我也是其中之一。”西莱沙感觉胸口一阵发闷，“他们对我的惩罚应该就是剥夺我天使的翅膀和力量，将我放逐到人间。”

“那一仗我们也死了很多人。”罗萨漠然地说，“否则后来也不会同意在弗嘉利亚岛签署和平条约。”

“我不是在怪你们。”西莱沙摆了摆手，“战争本来就是这样，如今既已是难得的和平时期，你我也没必要非因为种族不同而你死我活，对不对？”

“你希望我放过你。”罗萨顿了顿，陡然加重语气，“那你为什么说谎？”

“你既然是在苏格勒州沦陷之后被放逐，为什么知道两族签署了弗嘉利亚条约？”他逼问道，“你那会儿应该已经在人间了吧？”

见西莱沙神色逐渐变得恍惚，罗萨向前倾了倾身子，“西莱沙，苏格勒州那一战结束于哪一年？弗嘉利亚条约又是在哪一年签署的？人间的历法是从神族那儿抄来的，你不会连日期都算不清楚吧？”

西莱沙在发抖，这个能平静接受身边同伴是魔鬼的人，此刻全身正在止不住地发抖。

罗萨微微一怔，“西莱沙？”

头仿佛要炸开似的疼，在一阵难以形容的痛苦之中之中西莱沙捂住胸口倒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空茫的眼睛大睁着，里像是起了雾。

“我不知道。”她喃喃，“我不知道为什么。”

罗萨慌乱地扑过来半跪在沙发前，他伸手托住西莱沙的后脑试图让她躺得舒服些，“好了我不问了，西莱沙，别想了，醒醒！”

西莱沙已经停止颤抖，只是神智还有些恍惚。她的手无意识似的搭在罗萨的侧颈上，魔族的身体没有体温，这种生物只有在战斗的时候血液才会开始沸腾。

她的指尖藏有一点金属的反光，是她常用的那柄拆信刀，刀尖上凝聚着圣物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罗萨焚烧的那本书只是一个空壳。

“你之前果然是在骗我。”西莱沙望着那人近在咫尺的眼睛，这个距离任何一点情绪波动都会被瞳孔的震颤暴露无遗，“奥利塔夫人根本没有什么远房侄子，是不是？”

“有。”罗萨的回答却在她的意料之外，“要查一个普通人类的底细并不难，奥利塔夫人的确有一个远房侄子，不过他在几年前离家参军去了，之后便音讯全无。”

他用一种专注得近乎虔诚的目光注视着西莱沙，语气几乎让人产生一种深情的错觉，“你我的相识并非意外，满意了吗？”

“为什么？”西莱沙的问题脱口而出，罗萨却轻轻摇了摇头，“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是旧怨？”西莱沙不依不饶，“在我错乱的记忆里，有没有和你结下过旧仇？”

像是有一滴水珠划过蒙尘的玻璃，在那么一瞬间，罗萨几乎以为她想起了一切。

但仔细回想起来，自从他身份暴露开始西莱沙就表现得太过平静了——这绝不是一个天使见到恶魔时正常的反应。罗萨了解那群被神明用正义信念洗脑了的生物，即使在战争时期魔族也很少能抓到活着的天使，那些美丽而冷血的神族后裔即便折断了手脚也要用牙齿撕开敌人的咽喉，某些时候甚至远比魔族更要接近野兽。

如果西莱沙真的恢复了记忆，眼前的场景大概要血腥得多。

“没有。”罗萨下意识否认。

西莱沙犹豫了一会儿，手指抚过那人的侧颈和肩膀，悄无声息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