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我找到一项能够发泄不满的绝佳项目——购物。
Hermes、Chanel、Dior、Céline、Givenchy、Prada……我看到什么就买什么,完全不考虑自己需不需要;当我看到克洛伊有Manolo Blahnik或Jimmy Choo的鞋子,我会在尽量不撞款的情况下买更多;我讨厌私人俱乐部和跑步,但我各种品牌的瑜伽服和运动鞋多得数不过来;Birkin、Kelly……在我这里享受着和Barbie一样的待遇,心情好时我会打扮它们,更多时候我划损包身,就像折断娃娃的四肢一样,然后把它们一同丢进垃圾桶里——不久后我会有更多新的。我没学会预订或排队,喝着香槟和气泡水看模特替我试衣,即使我还没有到法定饮酒年龄。刷爆一张张信用卡买来的Van Cleef & Arpels、BVLGARI、Graff、Cartier……在专人送到家之前我就不喜欢了,但我绝不会退,还额外支付一笔高昂的小费。爸爸和妈妈,没有一个对我的行为提出指责,连点基础性的意见都没有。可能相比于我的生活费,我的父母在公益慈善和对私人学校的赞助上开销更多;又可能,在从垃圾篓里发现被损毁的高定之前,他们认为我在进行某种投资;又可能,他们只有空匆匆看一眼账单;又可能,他们什么都没查觉,在圣诞节时惊呼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在最初的最初,没人引导我,在这个家里穿什么样式的衣服才算得体。于是当我顶着巨大的Louis Vuitton、Gucci的logo,把五彩斑斓的颜色堆叠在身上,在客厅里晃来晃去时,克洛伊会嘲笑我像个“新贵”,略带威胁和鄙视的警告我不要这样出现在公众视野。
终于,我要讲到他们了。
原谅我没有完全按照时间的顺序,而是把我的兄弟和姐姐划分出来,让他们各自登场。
我爱他们所有人,尽管我不太能理解爱是什么,也不确定我有没有爱这项能力。
“爱是一种野性的力量。当我们试图去控制它时,它毁灭我们。当我们试图禁锢它时,它奴役我们。当我们试着了解它时,它会让我们感到失落和迷惘。”
总之,在此刻,我发自内心地思念他们,我的爱是超越我自身的、真实的情感。
你知道的,有时候孩子们死掉,在预产期前几周,或是在他们出生后几个月。生命如此脆弱,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虎视眈眈,它们以此为食,总是如此。贪婪的吸食着柔软头骨里的鲜美,给父母和兄弟姐妹留下血渍、惊声尖叫和挥之不去的阴影。你不得不这样做,尤其是当你奉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后,你不得不这样做;你可爱的宠物,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他们相继离开,然后是你自己。
同样的噩运没有降临到卡尔和理查德身上真是件幸运的事;多是一种怜悯!多是一种恩赐!不仅是对于的我父母,更是对于我。他们懂事地在子宫里就让妈妈厌食和孕吐,让她可以沐浴在其他妈妈羡慕的目光中炫耀自己又轻了几磅。他们聪明、好学、有上进心,精力充沛,对世界保持着不令人厌烦的、恰到好处的好奇心;运动神经发达,身材健硕完美,碧蓝的眼睛深邃漂亮。我多想让你看看他们的模样,可惜我没有照片,我只能告诉你,卡尔和理查德其实并不相同,但如果他们站在一起,你会知道他们是兄弟。
卡尔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医学是这么认定的,他的成熟、稳重、严谨、一丝不苟也为他印证这一身份。比起爸爸,我从卡尔那里得到更多的父爱。他似乎永远不会对我感到厌烦,至少大条的我没有察觉出来。有时卡尔会承担保姆的工作带我出去玩,很少几次,毕竟他也很忙。我知道卡尔真心关爱我,用他从前照顾克洛伊的经验,但显然那在我身上并不怎么适用,他需要重新找套方法;我也因为这感到难过和恼火——我不是他唯一的妹妹,更不是家里他唯一关注的人。我从未在家人那里得到完整的爱,从来没有。
现在,卡尔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我不清楚五十年来他有没有想起过我,如果我还在他身边,他将以怎样一种态度对待我。我清楚此时他在我身旁,这足够了。
不难理解卡尔为什么带我来庄园。一部分的我在庄园里死去,一部分的我在庄园里得到生命。我会为你解释。
这个世界的恐怖似乎超不出人类的想象;有限的恐怖摧残有限的世界,具体的恐怖折磨具体的人。穷人害怕账单,富人害怕税收。偶尔,人们会有同样恐惧的东西,有时是一次袭击,有时是一枚炸弹。不同的是,有些人只能留在动荡城市的收留所,有些人可以远离是非之地。
回到童年的屋子没有给我拯救。枪击声和爆炸声长出轻薄的蝉翼,从城市飞到乡村,飞到我的枕边。黑暗中它在我面前浮现最初的身影:弹壳和砖砾堆叠成为铠甲,打破那扇禁锢和保护我的窗;头颅蠕动犹如波浪,眼睛之下蔓延着胡须般的触手。身形无限的大,世界没有一个空间可以容纳它;躯体无限的小,渗入我的皮肤,钻进我的细胞。它融入我,又好像我成为一部分的它——如此渺小的一部分,宛如一只蚂蚁、一只虱子,附着在它身上,随它在宇宙的海浪中游荡。
在克洛伊把我从她房间赶出来之前,我尝试着寻求她的庇护。空气里塞满声音,怪物在我身后追赶。作为一个拥有思维的生物,我可以预料地被蛊惑了。有东西在催促我完成预定的使命,好像卡尔的诞生、我的诞生,甚至家族的存在、庄园的建立、恐怖袭击的发生,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实现。我敲开卡尔的房门,分享他的被子和枕头;他包容接纳了我。
“你还好吗,小妹?”卡尔的声音在我耳边,五十多年前,或是五十多年后。
卡尔继续说着:“我正在这里,你不必害怕。”
我在卡尔的床躺下,他不必在清晨到来前送我回我的房间,现在的庄园因空荡更加冷清;当时的他也不必,因为他是卡尔,而我有了他作为依仗。
这种事经常发生,不是吗?任何定义不过是可笑的概念,对于我们,对于具体的人来说,都是必然和应然。况且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在那样的环境下,两个有血缘的孩子……我无法说下去了,我听说,曾祖父还是高祖父娶了他的表妹,然后才有了我们。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让爸爸更看重理查德而不是卡尔,我会十分愧疚——所有人都知道,卡尔才是那个更符合继承人标准的孩子。我爱理查德,我爱家里的每一个人,这是一句再客观不过的评价。
我与理查德不亲近,这也是客观的;理查德的身边总环绕着阴潮寒冷,这则是我的主观判断。看着理查德就好像抬头仰望群星,他如此闪耀,荒诞的排序,奇形怪状地扭曲,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为他排兵布阵:那个怪物有尖而长的指甲,捻起一颗星星,然后把星星摆放在它希望的位置——它就是这样改造理查德的。当理查德和我的距离拉近,卡尔遗留的温暖便消失殆尽,我内心的荒凉无所遁形。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同样在这个家里苟活,迷茫地寻求自己的皈依;我过于害怕和恐惧,自我保护机制让我拼命的遗忘和逃避。理查德的目光如此低沉,缓慢的扫描我,抚摸我每一根肋骨,为我做着精神检查,深入我的神经,令我尴尬;我却无力抵抗。
祖父葬礼的那个晚上,理查德带我探险了阁楼——钥匙交到爸爸手里,最终被理查德拥有。星光如同喷涌的岩浆,通过小小一面窗灼烧我的后背;童年噩梦里的一切似乎都聚集到阁楼,触手交缠环绕,花蛇蜕皮,丝丝吐着信子,恐吓着我,把我向理查德身边赶,尽管他冰冷依旧。理查德为我带上一条项链,吻了我。一只大手握紧我的胃,我在剧烈的耳鸣中抑制想吐的冲动。
我确信理查德给了我一个微笑。
我多希望能从克洛伊那里得到微笑。
我还没有向你炫耀我有一个多么优秀美丽的姐姐。克洛伊自然继承了蓝眼睛和高鼻梁;这没有让她看起来男性化,反而衬得她的脸更加小巧。高挑轻盈,举止得体,谈吐优雅,把爸爸的母校作为申报的学校,没有人会拥有这样一个女儿而不自豪。
我多希望能从克洛伊那里得到微笑,为了那个微笑,我付出了不少努力,远多于我花费在课本和学校上的功夫。久久得不到回应的我渐渐生出扭曲的恼怒,那份亲近的冲动转变为仇怨的嫉妒——我依旧爱她,爱他们所有;嫉妒、恼怒、怨恨、害怕……它们与爱不冲突。
我剪花娃娃的头发和裙子,用指甲掐娃娃的脸,后来心理医生把这些划为自我厌弃的表现,我却明白我把娃娃们当成了谁,包括支离破碎的化妆品和包包。
我嫉妒,嫉妒父母对克洛伊的爱,嫉妒兄弟和她聊天交谈,嫉妒共同的朋友对她拥簇。只要克洛伊存在,没人会看得见我,我退行至房间边缘的一角,慢慢融化,干成墙壁的涂料,沉默无声,之所以还在家里停留,全为了注视他们。每当有人提起克洛伊的名字,我的心跳停止了,远超一秒。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克洛伊是一种有毒的辐射,在袭击下,我的结构属性微妙的变异了:我看起来仍是我,四肢健全,五官尤在,但你知道有什么改变了——假如原先的我是一条麻绳,现在的我则被拆成一缕一缕,被拆成一毫一毫,不断拆分下去,直到肉眼再不能见。可我还在这儿,你知道的,可我还在这儿。
坐在克洛伊的秋千上,我渴望成为她。我学着她那样说话、交友、打扮,但我终究是我,她永远是她。我苦苦寻求一个办法,不再是外形上的拙劣模仿,我希望体内能够闪烁与克洛伊来自一处的文明。某位古神听到我的呼唤,也可能,是它创造了我的呼唤。它支配克洛伊拿起水果刀,极不娴熟地分切佐火腿用的蜜瓜——此前她从没做过这种事。我站在她身边,看着刀尖划破她手指那层细腻的皮肤;鲜血涌出,我含住她。
我的基因混杂克洛伊的基因,持续进化着;我的□□与精神接受实验,等待边界被打破;我们的血缘缠绕到深渊更深处,当我流血,克洛伊的生命同样在流逝,反之亦然。旧日的忧愁恍惚离去,新的空洞接踵降临。
有了这些经验,建立与保罗的联系便轻而易举起来。
第一次见到保罗时,他已经不是个婴儿了。我扶着保罗走路,他的手与脸一样的柔软。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小星球,隐藏待人探寻的秘密。我听他咯咯的笑,混乱的交响乐,肚皮随着声浪鼓动,好像我的肚子里也有一个孩子,好像保罗就是我的孩子。
我无法不爱保罗,我的弟弟,我将把一切没获得的爱都给他——来自妈妈的爱,来自姐姐的爱。
保罗像是我的雪纳瑞,会摇着尾巴向我乞食。当他伏在我的身上吸吮的时候,我十分渴望胸部能够涌出乳汁,甘甜的供他成长。我抱着他,感受他褪去柔软,变得像他的哥哥们一样结实强壮。因为担心有一天保罗也突然离开我,我牢牢牵住他,绝不可轻易将他供奉。
我们躺在沙滩上,一如我们躺在雪地,放任沙子和雪花亲吻我们。同一片海域的海浪朝我们席卷而来,卑躬屈膝地触摸我们的脚趾,如此我们不必牵手就可以形成连接。保罗从主神那里偷走了我,经历了漫长的旅途,他锋利的宝剑破开绿色扎实的肌肉,我于无声中听到一声叹息。我的姐姐,我的公主,保罗总是这么呼唤我,于是我们在有限的生命中无尽地挣扎。
亲人与我混乱的乐章取悦并喂养着怪物。它可能在阁楼,可能在海洋,可能在地底,可能在天空。
可能,它扩散进空气,无所不在,欢心无比。
十六岁,在经历三年月经的历练后,我的身体演化出纤细的腰肢和可观的胸部。雌性激素的持续分泌让我的情绪好了许多;与此同时,我爱上了两个男人。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你讲讲迪恩了。我很开心他是个私家侦探,而不是什么来自税务局的调查员——你知道,除了把钱花出去,我不知道任何其他对待它的方法。虽然对家族事务知之甚少,我还是配合他的人之中了解最多的。我愿意和迪恩相约在咖啡馆,我们喝着咖啡,在纸笔记录我们聊天内容的过程中,我们开始分享甜点。甜蜜的苦恼,即使我知道多吃一口蛋糕要催吐或者在跑步机上狂跑几小时,我仍沉溺于和迪恩相处的时光。
我想迪恩也是,他爱上了我,不是为了打探内幕消息,而是出自真心。
第一次,我住进廉价旅馆,在吱呀作响的破旧单人床上,翻阅迪恩画着恐怖绘像的笔记本。我在迪恩的怀里听他讲述那些故事,似乎坠入异教教堂,抬头之际,仿佛在仰望沉睡的异教神。只有经历过最绝望恐惧的人才能建立起悦动着疯狂怪物的建筑,只有建筑里残肢断臂的主人才能讲出关于这些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