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睹自己的亲人接连死亡后,卡尔知道他的生命也会难以避免地走向终结,或早或晚。活到今天是他偷生,现在,医疗器械就像会议桌上的大小股东环伺着他,卡尔需要时刻警醒,分辨他们是来救自己的,还是等待时机把自己一口吞没。事到如今,卡尔的大脑一面思索,其他家人在死前是否也看到同样的场景,一面不可抗力地回溯五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似梦如幻中,卡尔不住的喃喃。
法律顾问、律师、医生一并凑到他身前,将耳朵贴近他,“卡尔,你在说什么?你想要什么?”
只有少数人能听见卡尔的声音。那声音好像从无底的深海传来,被操纵着,经由这个世界上“人”的声音和语言体系发出:“……我们的灵魂是砖石,铺陈平坦的大道……而我,而我在这里,你再不需要害怕……我的小妹,你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你可以回家了……”
chapter one.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大概五十年。
于是再次见到我的时候,透过后车窗玻璃,卡尔应该会像审视比弗利大街橱窗中的某件商品,或者是阿姆斯特某位笼罩在红灯照耀下的“展示品”那样,审视着我。他会看到我穿着牛仔裤和加绒卫衣,又披了一件毛衣——它们都没有商标,不是因为私人定制,而是因为它们都是从跳蚤市场淘来的。我缩着身子,尽量把下巴埋在翻毛的领子里,虽然这样做只能增加我的窘态,并没有让我暖和许多。如果卡尔问起我为什么没有穿大衣,我会说我并不冷,或者说我把它忘在房间里了,或者我两个答案都会用上;但卡尔应该不会问令我尴尬的问题,他了解我的经济状况。他不会对我那样刻薄,尽管他老了许多;我们都老了许多。
事实也正如我预想,卡尔下了车,先是和我紧紧的拥抱。卡尔的拥抱厚重而暖和,他的Loro Piana外衣贴住我的肋骨,这让我不自主地为我的干瘪和瘦削难堪;卡尔像一只熊,我则是个六十八岁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女孩。当我们好不容易从连粘的状态分开,我看向卡尔的眼睛,他曾经碧蓝的眸子里衬映着年轻美丽的我,可如今他的眼珠灰暗了,我也在痛苦的折磨中再不复从前。
卡尔为我拉开车门,暖风让我的身体渐渐舒展。轿车行驶过第五大道时,我多想用一种轻快的、充满天真和活力的语调对卡尔说:“看呐,这是我小时候你带我来过的公园。”可惜这些单词被一只发涩的笔写在杂乱的草稿纸上,我的声音粗糙沙哑,如草稿纸上本就存在的字句,无情的把它们打散了。
“是的,是这里。”卡尔的回应甜蜜又哀伤,他的声音受到古神的诅咒,一如既往。
当轿车向右转弯,我们吻在一起了。
卡尔和理查德是双胞胎;他们常为谁是哥哥这个问题争论不休——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大概是某次出海游玩的时候,在游艇的甲板上晒日光浴时,我的姐姐克洛伊随口告诉我的。那个时候穿着比基尼泳衣的我胸部和小腹一般平坦,胳膊和腿像树枝一样,插在薄薄一片的身体上。纵使这样,幼小的我还是察觉出自己与这个家存在难以描述的疏离,就好像我们之间隔了一个宇宙,我们按着预设好的程序行事,但永远参与不到对方的生活当中。看着他们先我一步长大成人,迈入我还不能理解的世界,我渐渐清楚时间是我再怎么努力都跨越不了的鸿沟,永远弥合不了的隔膜。再后来,我的弟弟保罗出生了,我的处境却没有改善。
说到这里,我要为几个问题做解释,你愿意说是辩解也无妨。接下来的故事里——因为这是我的故事,它并非客观的,全是我的主观意象——我还会为家族和我自己做更多的“狡辩”。首先,关于那个吻,它确实存在了!但我们之间全没有男女的情感。卡尔,我的哥哥,绝不会对他的妹妹有如此想法;从前没有,现在也是一样。我们的亲情在某种程度上走向不可挽回的畸形,不只我们两个,家族里所有人都是如此,那个吻则是这种畸形亲情所能找到的、适合寄生的备选方式,在吻之前我们还尝试着用拥抱疏解,但显然它失败了。这种事也不经常发生,我们五十年没见面了,因此我想这可以被理解;至少我以此劝解自己,并从中得到了宽慰。其次,有关我的名字,我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在此后的描述中,也不会出现任何有关我名字的信息;如果你试图凭借我家人的名字查询出我的,尽管试试吧!我保证你会大失所望,甚至觉得我从不存在于这个家族。我之前说过了,我好像生活在另一个平行宇宙。很不幸我的意识这样觉得,肉身还被困在这里;我确实存在,但我的名字如同我本身一样,毫不重要,我从不被看见。
以上,我的父母拥有了五个孩子;而你知道,在这种家庭里,孩子就好像从拍卖场里淘来的战利品,它们需要精致美丽,除去高昂的价格外,它们本身还要有相当的价值,比如说名牌大学的学位证书。孩子们不被作为人而爱着,更像是妈妈的爱马仕背包,爸爸的劳力士手表,被如此照料着。如果你是限量款,那么恭喜了,无论别人私下里再怎么讨论你的花纹走线材质不算顶级,聚会中你还是当之无愧的焦点、众星捧月的存在。我的姐姐克洛伊恰好就是一只鳄鱼皮的全球限量包,而我,作为与她同处一个陈列柜的普通款,甚至可能是Herbag,又或者是Fendi、Dior之类,我的境况可想而知。好在,即使我本身的品牌价值并不高,我的妈妈依旧热衷于用各式各样的丝巾装点我。那个时候的我,冬天还可以穿Brunello Cucinelli的羊绒衫,接受造型师从头到脚为我打理好一切,背着其实不很喜欢的Goyard,在Palm Beach的别墅过感恩节,然后期待着去Aspen滑雪,又也许是去Anguilla度假。恍如昨日。如果我没有离开家,成人礼的时候有可能会得到游艇和私人飞机,在将来的某一天继承我偏爱的那座城堡;可我离开了。
写到这里,我记不太清当初为什么离开家;我的大脑替我做了选择,隐瞒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好让我能在马蒂尼和镇定剂的作用下睡个好觉。离开家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仍保持着放纵和挥霍的生活,穿着Ralph Lauren,在夜色下乘坐直升飞机,在游轮上无所顾忌的向胃里灌Moet & Chandon ……后来,我一直在迷茫中飘荡,被雾气包围,没有方向。我确信自己经受了许多可怕的事,我的大脑自行屏蔽了那些经历。所以我写下这些文字,不仅是供你们消磨时间,更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写作可以逼迫我的大脑交出钥匙,让我知晓,为什么我离开,为什么我游荡至今。
不能搂着我,卡尔就牵我的手。我回应与否对他而言好像并不重要,他温柔的与我说话,持续不断,容扩了六十八年。最终我们来到庄园前。
我们的故事最好也从庄园那里详细讲起。
与所有交往的人一样,我的家族热衷于在各地布置房产,有的成为度假时的居住地,有的装修好就被闲置,有的甚至没人光临过。我的童年在乡下的庄园里度过。我爱在旋转楼梯跑上跑下,闻到厨房里果酱和面包的香气才肯停住脚步;花园里只有一个秋千,那是祖父给克洛伊搭的,但她已经不常在这里住了,而是搬进私人学校的宿舍里;阁楼是“禁忌之地”,被上了好几把锁,钥匙在祖父那里,不过我没有兴趣去探险:一则是因为那段时间里庄园只有我一个小孩,我没有同伴,更没有独自前往的勇气;二来我有了一只小羊羔,除了去为面包上的果酱摘一些新鲜的原料,我几乎时刻黏着他,甚至想要把他领进我的房间。后来我有了一只宠物狗,有那只雪纳瑞陪着我入睡,我再没有把小羊羔带进房间的念头。
碗柜一样古老的花园里,无数你认识的、叫不上名字的花朵环绕,有些那样的美丽无害,有些在潜伏着,等待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将你毒杀,比如曼陀罗花。我支起画板,一如我在窗边、在喷泉前……在庄园任意一个角落,甚至钻入酒窖,在阳光下、在阴霾中、在稀薄的空气里,把看到想到的全部画下来。那些画,很难被称为“好”,勉强给个“不错”的评价,然后通通丢进箱子、胡乱塞到床底,部分则在最后焚烧了。
我与祖父母的关系很紧张。他们古板又严苛,从自己的祖父母那里承袭了一套标准,并且严格地套在我身上,就像他们教育我的哥哥姐姐那样。很显然,他们对卡尔、理查德、克洛伊的规训十分成功,但在我这里,他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我无法成为一个像妈妈、克洛伊那样的名媛淑女,甚至无法在钢琴前流畅的弹完一首曲子;我识字很晚,读书也慢吞吞的;舞蹈时肢体不能协调……童年的我虽然不常有机会和哥哥姐姐见面——他们奔波于各种面试、比赛和补习班,丰富自己进入高等学府的简历,再去参加晚会——但我深知自己是家里最差劲的小孩。后来我渐渐意识到,之所以我在庄园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而不是搬去城里和大家一起住,大概也是因为我的不优秀、不聪明。
有时我会被困在房间里,因为我无法做好布置的功课。那时的我无人倾诉,女仆、厨娘、管家、家庭教师,他们只把我当成家族里又一个小孩,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这之外对我没有一点垂怜。每当这时,我更加无法做好一切,呆呆地望着窗外,幻想自己在奔跑,跑出乡间田野,跑到父母身边,跑到哥哥姐姐身边,他们应该会更爱我,能帮助我分解点压力。我不想变成哑巴,可没人和我交流,于是和我的小狗说话;我凑到他的耳边,我的眼泪打湿他的毛。在我离开庄园搬去寄宿学校前,我的雪纳瑞就得抑郁症死掉了。
或许吧,我清晰的记忆只停留在祖父母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
我是从报纸上得知爸爸妈妈的名字的,还有家族涉猎的行业,在我进入寄宿学校之后;那时他们有了小儿子保罗,不过我知道这件事是在几年后的圣诞节,这个部分我们稍后再谈。他们的名字,连同课本教材上的其他文字,通通不被我的记忆接纳;我也描述不出他们的长相,我似乎没怎么与他们见过面。硬要我说的话,他们与这里大多数父母没什么不同,习惯把孩子的学校挂在嘴边,但是看不见孩子脸和手臂上的伤——有些还是他们制造的。家长们对孩子爱的表现千奇百怪,分到每个孩子身上的份量也不相等,有的趋近于无。我在时间的嬗变中接受并学会了不去乞求父母的爱,不为这种爱的缺失感到痛苦。
而我的日子依旧不好过。假如说孤立和拳打脚踢、恶语相向都可以被划为霸凌,我绝对是被霸凌了。在进入寄宿学校之前,许多人已经是多年的朋友或者同学了;刚刚加入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的妈妈或许会熟络与其他妈妈的关系,以便她们的孩子可以在学校里搭上朋友。克洛伊不在这个学校里读书;就算她在,她也应该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结业了,她大我很多。我的妈妈没空为我多花点心思。在我被隔离在家之外后,我以同样的方式,被隔离在学校之外了。希望你永远不要体会那种感觉,当你关上储藏柜,刚想回应,才发现耳边喋喋不休的八卦其实背对着你;同学三五成群分布在走廊两侧,等待你走上那条长长的、恍惚没有尽头的、通向教室的路。你像游行的囚犯,孤零零地走在路中间,期待有人能看见你,和你打招呼,又希望自己能成为隐形人;你低下头,想要翻看手里的课本,却害怕奔跑的人冲撞到你,于是尴尬地抬起手,把书环抱在胸前。那条走廊,根据你当天幸运与否,它可能没什么障碍,也可能张开它布满尖厉牙齿的血盆大口,粘腻腥臭的触手拍打到墙壁,心脏如它的吸盘,在一张一缩中挤压可以说是皮肤的东西,等待你不可逃脱的掉入它的胃袋,和它融合,成为它的一部分。
如果你以为进了教室情况可以变好,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没有选择座位的权利,当然也不会被选择;假若你有幸瑟缩在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也要担心任课老师点到你的名字。课本上的单词和句子,在你眼里就是蜘蛛和它构建的蛛网,盘丝错节,形成一种你无法阅读的文字——即便你在脑海中知晓它的意思。一瞬间你好像回到幼时禁闭你的房间,你依旧无人可以沟通,但多了许多人看你的笑话。
纵使住着单人间,宿舍生活也还是种噩梦,你清醒地明白自己深处其中。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很久,我因精神问题转了学——顺便提一下,这是件丢人且需要被极力掩盖的事——终于有机会参与到家庭生活中去。或许是因为我和妈妈共有了一个心理医生,我们之间产生了除亲情外的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一定程度上我们成为战友,在参加普拉提、瑜伽、健身塑形课程外,共同吞咽精神类药物,共同抵抗张狂的食欲。
我的睡眠依旧糟糕;每天吃一点蔬菜和鱼肉,喝排毒果汁,严格限制碳水的摄入,来保持难民般皮包骨的身材。但我至少有心理医生可以分享情绪,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