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要一起,他必要知道他也是我心中的某个游魂,某个代替。伤害我们的人远去了,却留我们两人互相伤害。世界不该是这样的。我们弱小,无能为力。
那晚我们没有争吵。我想起有个雪天,我们在路上闲逛,鞋底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那就是我们交谈的声音。我没有说,我不是她,你不能这样对我,我爱你。我从没对他说过我爱你。我读过一本马尔克斯的小说,书中他如是写道,人的头发每个月长一厘米,死后也是一样。我的头发长得更快些,有句俗语,闲养头发,富养指甲,我的心遁入一种空无,所以我的头发长得更快些。我没有说话,我坐在那里,给他看我黑色的头发。细密的黑色掉进他的眼睛里,割碎他冰蓝的湖。终于他的波浪触及淤泥沙滩。他崩溃了吗?显而易见。他恢复了吗?只用一秒。那一秒里他想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有一件事是我无比明确的,我们再不可能了。
“你说过我爱你,对我。”乔说,“那天晚上下了暴雨,处理完烦心事,我回到家中,只想要一个温暖的拥抱。你蜷缩着睡在沙发上,没关台灯,书倒扣在茶几。我去抱你,亲吻你,你被我吵醒,迷迷糊糊间说了一句,我爱你。我爱你。”
我哭了。我说爱是做什么呢?我要爱又是做什么呢?在弱者口中,爱是一种示弱,在强者口中,爱是一种强权。我们参差分明了,爱是自取其辱,对我,也对他。
乔坐到我身边,他抱住我,为我擦眼泪。
我们高低分明了。
我们开车去郊外看星星。这是危险的做法,只我们两个。他说,有时就是想单独和我在一起,没人来打扰。他觉得很平静。夜空下我们接吻,风从我的耳边吹过去,我知道那是他。他吻我的下巴,他吻我的耳朵,他吻我的整张脸。
他吻我的眼泪。
“别这样。”我说,“我不再哭了。”
他说了我爱你,在那天晚上,在亲吻的间隙。我们带了几瓶好酒,但除非我们的吻里有酒精,我们是清醒的。现在我们不清醒。
“因为咖啡里有酒。”乔说。
我笑了,我说:“因为咖啡里有酒。”
埃里克拿来更多咖啡,还有一些面包干。我才觉得饿了,我用面包干蘸咖啡液,好像在吃提拉米苏的最底层。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乔模仿我的动作,然后他把他的那份给了我。
“你不喜欢吗?”我问。
“不。”乔说,“我不饿。”
我们会出去吃早餐,从同一扇门出去,从同一扇门出去之前我们从同一张床上爬起来。有一家餐厅,我们经常去,因为他们不用罐头,不是用番茄酱,而是用新鲜番茄自己煮番茄豆。每次吃都是不同的口味,因为番茄是不同的,有时酸一点,有时甜一点。我更喜欢酸一点的口味。配香肠。还有炒蛋。我们有固定的位置,固定的位置的意思是,这个位置有我们坐就不可以有别人坐了。我们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吃着固定的早餐。周围是人,他们变化不断。吃早餐时我和他一样沉默了,往前推几年,我喜欢在外出就餐时大声说话。我们吃着番茄豆,如果是酸一点的,他会在吃一口之后把他那份给我。你不喜欢吗?我问他。不,他回答说,我不是很饿。我不知道他是喜欢酸一点的番茄豆还是甜一点的番茄豆,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番茄豆。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大黄派,大黄派总是剩很多。我只是想到这个。
我只是想到这个。
我吸了吸鼻子,强忍着眼泪。我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而没去看乔。
乔说:“下车之后我们去你说的那间餐厅吃点东西。”
我摇头拒绝他,我说:“我只想快点去纽约。”
“你还没和我讲纽约的故事,全部。”乔说,“我不能放你走。”
我不说话了,好一阵。对我,他强势许多,我犹记得那晚他的挽留。他说,她会离开,所有人会离开,但我们在这里,我们无处可去,我恳求你留下来,所有的我们的一切,都可以由我们治愈。
尽是些骗人的话。迷人,但尽是些骗人的话。
我选择离开他。
乔问我:“你恨我吗?”
我说:“我不恨你。”没有半点思索。
“即便我这样对你?”他问我。
“你对我已经够仁慈了。”我说,“当年,我离开的时候,那个男人对我说,如果你留下,这一切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如果你要离开我,我发誓,你将再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只要你敢出现在美国,我会杀了你。”
那个男人叫托尼,托尼吉诺。当年我们在纽约。如今他仍在纽约,纽约是他的王国。是我离开了。
我回纽约正是要去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