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燕京府尹,青瓦灰墙。
朱漆剥落的铜钉大门前,两尊石狮的嘴巴中空无一物,似被人故意磨平了獠牙。
廊下站班的一排衙役拄着水火棍打盹,被谢九棠带进的穿堂风冻了个激灵,终于挺身睁开了眼。
“啪!”惊堂木上的积灰簌簌而落,钱府尹扶了扶歪斜的乌纱帽,一脸惺忪之态,“谁人状告啊?”
那周生见了钱府尹,似见了亲人般,肿着脑袋凑了上去,转身怒指谢九棠。
“小民要告!梁王世子谢骞,光天化日,殴打王家小面的掌柜,还伤了我与友人崔某。”
谢九棠被逗得一笑,“大人不妨先寻个粪夫来,再堂审也不迟。”
“粪夫?!”那钱大人眯了眯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九棠故意捏着鼻子,抬臂指向周生,“否则此人满嘴喷粪,怕是要污了大人头顶的‘明镜高悬’呐。”
堂中几个衙役,险些没憋住笑,喉间压出闷哼声。
“啪!”钱大人再次怒拍堂木,斥道:“官堂之上不得放肆!”
那周生肿着眼泡指她,“我与友人常去的王家小面,因粮价上涨,面钱也涨了价,谢骞不满,与王掌柜起了冲突,我不过与好友相劝了几句,这南梁蛮子就怒掀了桌子,还迁怒了我与友人!”他指着自己青紫的脸道:“看!这伤就是她拿擀面杖抽的!”
衙役们瞥了一眼那周生,各个极力忍笑,面色涨红。
“谢世子,这位周公子告你因十文面钱痛殴良民,你可认罪?”
谢九棠经此一问,带镣踱至高堂前,视线扫过案头卷宗,眸光如刀,“钱大人怎知今日是十文面钱惹的祸?莫不是您也在王家面馆瞧热闹?”
方才周生明明说面钱涨价,却未说涨到几文,而这府尹大人却脱口说出十文钱。
这让谢九棠忽而惊觉,今日燕京府衙,敢情只有自己一个外人。
那钱大人身坐高堂,却被堂下人质问,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方才的困意终于散去,佯作自然道:“本官素爱王家小面,自然知晓这小面的价钱。”
谢九棠转头看向周生,她心想,这周生一个世家子弟,那清汤寡水的面摊子,若说吃个一日两日倒也勉强相信,他这“经常”二字,放在这身锦衣玉冠上,未免太过虚假。
于是道:“周公子既然经常去,如此说来,你与王掌柜一定很熟。”
“那是自然。”周生说的笃定。
谢九棠追问:“那请问王家一共几口人?”
“这……”周生思忖须臾,道了句:“本公子不好打听别人家事。”
谢九棠嗤笑一声,“那我请问王家面馆的葱油面更贵?还是牛肉面更贵呢?”
如今燕京的肉价翻了几番,哪是油价和菜价能比得上的。
于是,周生想都不想,便答道:“自然是牛肉面。”
谢九棠忽而大笑,“可是王家小面根本就不卖牛肉面,所以,你在撒谎。”她转身向着高堂,抬手指着周生道:“府尹大人,这谎话精的话可是不可信呐!”
周生见自己被这南蛮子绕了进去,忙辩道:“大人,小民句句属实啊。”
钱府尹见这谢骞口齿伶俐,便不再拖沓,问那周生道:“周生,你指认谢骞殴打王掌柜,可有人证?”
“自然,”他忍痛扭头朝衙役道:“请人证。”
不出片刻,府衙外传来一阵呻.吟。
只见方才被那娃子捅.了腚的男子,趴在一张撵轿上,被抬了进来,腿根的伤已缠了白布,衣衫也换了新。
只见他双唇哆嗦着低吟:“崔某见过钱大人。”
高堂一侧的书吏,起身凑到钱悯耳根子上,嘀咕了一句:“这是礼部尚书崔元礼的侄子。”
钱悯暗暗点头,瞪着绿豆眼,捋了捋掺白的小胡子,“崔公子,你既愿为证,便将今日所见,原原本本地说来。”
谢九棠听着那崔某的叙述,竟与周生说的一字不差,想必这二人早已串通好,正想着如何对付,却见那崔某突然让人呈上一把铁刀。
刀长七寸,比菜刀略窄,榆木刀柄,正是王家面馆那把切面的刀什。
“我作证,这南梁蛮子打砸面馆不说,还误伤官眷,就是用这把刀伤的在下!大人定要将他重判才是。”
崔家郎撅着腚,驮在家奴的背上,声泪俱下。
少年郎本就粉面玉琢,再配上这惨兮兮的神色和大腿根上浸出血的纱布,认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对谢骞这个行凶者唾骂几句。
崔家家奴将刀具呈上,待刑部衙差检验完毕,确实与伤口吻合。
“啪!”惊堂木再次响起,钱府尹仿佛已经结案般,对着谢九棠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谢骞还有何话说?”
谢九棠踱至堂侧太师椅旁,如自家府邸般自若的坐下,腕上镣铐重重摔在椅旁的茶案上,挑眉道:“本世子瞧着,这‘明镜高悬’下也不必坐着人了,从街上套只狗来坐着,一样能把案子结了。”
紫檀案忽地一震,青袍文书阴着脸喝道:“放肆!今日堂上,谢世子嚼的每个字都烙在这,”他手指划过卷首“呈堂铁证”四个大字,“这堂录是要禀交大理寺的,还请谢世子三思而言。”
钱大人的面色倒是意外的平淡,慢条斯理的弹落了官袍上的落灰。
谢九棠望了眼被关起大门的衙门,冷笑道:“这燕京府衙都是关门审案吗?何不将大门敞开?今日晨时途径良民巷的百姓众多,到底发生了什么,寻个百姓来问问便知,何必关起门来对戏词,反倒无趣。”
她话音刚落,一衙役前来禀道:“大人,王家掌柜夫妇二人,此刻正等在堂外,说要为今日之事作证。”
钱府尹摆手,“带上来。”
谢九棠一怔,心中大骂这王家掌柜愚蠢。
即便今日无人替她作证,她谢九棠也有脱身的法子,更何况她乃南梁质子,就算被诬陷当街斗殴,大燕律法也要不了她的命,有圣上保着,最多蹲几天牢子,便放出来了。
可这王家夫妇若是为报恩情,前来指正周家公子,即便赢了案子,那周郎乃户部官员直系,用不了几日便能放出去,心中积了火气,怎会放过王家。
王掌柜今日白白捡回的一命,怕是又要搭了进去。
谢九棠见王氏夫妇被衙役带上堂来,立时从太师椅上起身,刚要出言提醒二人,不必为了她指证周家郎,谁知还未开口,便听那王掌柜跪地道:“小民作证,今日晨时,这南梁人因不满面钱涨价,将我王家面馆打砸,还拿刀重伤了前来吃面的两位公子,小民略闻这南梁人的名声,知他巧舌如簧,惯会颠倒黑白,特来官府阐明是由,以防两位公子被小人蒙冤。”
谢九棠心绪一沉,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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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日头最会耍赖,瘫在质子府的瓦当上不走。
阿絮剪完最后一支海棠,插进那尊青瓷高颈瓶中。
“毒的确是我下的,三殿下的推演分毫不差,不过那又如何呢?”他狐尾般的眼眸吊起,扫了眼对面的萧承衍,忽而泛起笑意,“你们苦于无证,即便将我抓去大理寺,也会变成一桩悬案,能奈我何?”
“确实不能治你于死地,”萧承衍肘着桌沿轻笑,“但本王可以让你求死不能,再说了,我慎王府刑具齐全,不必劳烦大理寺,以我与你家少主的交情,向她讨个家奴,该不是难事。”
少年面色无虞,轻捧起花瓶,步至窗下,将花轻置在窗台上,“我用一副药,即没伤曹大人的身子,又能将祸水引向宣王一党,两党撕咬,慎王殿下不该谢我么?”
他音色极轻,好似怕吵到那株海棠。
萧承衍支着下颌,眸色有些不耐,“我无意东宫,两党相争,与我何干?”他话音顿了顿,忽又疑惑,“又与你何干呢?”
那日端王府一别,他命人查过这个有些碍眼的少年,发现以“战俘”身份自居的他,却只是一名大梁宫的奴侍,连战场都没上过,何来“战俘”一说。
可今日造访,却连以一挡十的徐良都请不动这尊佛,少年看似薄如蝉翼的肉身下,却藏着极高的武功造诣。
这哪是一张奴籍能压得住的身份。
“你到底是谁?又怎会如此了解北燕朝势?”萧承衍揉着桌案上零落的海棠花瓣,目光扫向窗边的少年。
少年还未及冠,头顶用一条素带简单束了两鬓的乌发,颅后的长发如瀑般垂落在白色素衣上,压出了青松般的骨形。
他将木闩拿开,推开了窗户,春日的午阳金粉般扑进,却暖不了少年略显颓败的面容。
“无根飞絮罢了,三殿下若非要追问我是谁,”少年回首,面色倏而郑重,“那么阿絮,是一个爱慕九公主的人。”
萧承衍垂在袖下的手指蓦地收紧。
他看着暖阳攀着阿絮霜白的衣角游走,在他清瘦的面庞上折出朦胧光晕,倒像是那少年自己生出的光。
的确是副好看的皮囊。
不知她看向他时,是否也这么想。
“九公主?”萧承衍忽然很想把这仨字揉碎了,让那少年混着血咽回去,假装自己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
“你竟敢如此直接的……向我袒露她的身份。”
“三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阿絮抬头望过来,鸦青睫羽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却遮不住眸中凌凌春水,“眼睛不会骗人,殿下,也爱慕九公主。”
话音未落,萧承衍已经瞥见少年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对方的每个字,仿佛都像是叩在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
这个少年,愈发碍眼了。
萧承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淬了冰的刀刃,刀背却压着灼烫的岩浆,“一个败降之臣而已,本王的喜好还未落魄至此。”
“那便好,”少年的话紧随其后,“反正阿絮是要极尽心力,做她裙下之臣的。”
他将那瓶未开的海棠,浸在了阳光下,“阿絮不会介意九公主的爱是否愿意施舍于我,我只愿陪在她身侧,看她岁岁安乐便好。”
萧承衍指尖的海棠花瓣,被他生生掐出了汁水,染红了掌心的纹路,可眼尾眉梢,却如清水般寡淡,“本王不爱听话本,你二人之事,无需对我说起。”
“殿下是个聪明人,替我们少主保守秘密,对两国,对殿下,都是好的。”
阿絮的背影重新落在萧承衍的视线中,这一次,他忍着五脏六腑长出的尖刺,重新将少年打量。
这些南梁人,一个一个,都甚是有趣。
这时,空中有一只落单的飞鸽路过,阿絮甩袖,飞出一枚银针。
方才还振翅扑棱的白鸽,垂头落下,仿佛死透了般。
少年看了眼刻漏,从鸽腿上取下字笺。
忽而眸眶泛红,怒视萧承衍道:“你眼睁睁的看她被抓去燕京府衙,为何不拦着!”
萧承衍被少年忽而沙哑的嗓音叫怔了一下,应道:“朝中有人看不惯她闲着,想让她插手六部,即便本王今日拦着,明日也拦不住,还不如放她去。”
他面色如常,温笑道:“莫须有的罪名罢了,以她的行事习惯,脱身很容易,不必担心。”
少年目中却起了愠意,“你认识她才多久?难道殿下就没有想过,若是周家人用王家人的性命要挟,她又该如何抉择?”
“王家?”萧承衍不屑道:“一群不相干的人罢了,她没有那么蠢。”说罢,又暗忖片刻,“就算她全了大义,为保王家人性命认了罪,蹲几日牢子而已,又不会危及性命,你在府中静心等着便是。”
少年睫羽似结冰霜,“殿下怕是忘了,你们北燕铁律,入狱者,无论男女老幼,需十指扣于栅木,退中衣净身,验疾或有伤残,才可入狱!”
退衣净身……
萧承衍身体渐僵,缓缓从案前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