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世子当街行凶,押送燕京府尹,上禀天听后再审。”
谢九棠被按住双腕上镣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萧承衍所言的那句“这次的刀,藏在户部的秤砣里”是什么意思。
燕王这老贼将她做了俎上鱼肉,惹的几位皇子嗅着腥味争来抢去,好从中挑出能够坐稳东宫的苗子。
苦了她,成日被人扣着鱼鳃甩来甩去,连坐下来吃口饭都不得安生。
萧承衍见她被擒,起身踱来。
谢九棠心想,算你仗义。
谁知,这货步至她面前,在她斜睨的目光里,从她腰间荷包取了些碎银,“出门走的急,没带银子,今儿这面钱,你出。”
说罢,又信步折回长凳上坐下,继续吃面。
倒是比她逍遥自在。
而那位始作俑者周生,虽也被衙役所拘,却未上镣,而是用软滑的绸布,松松垮垮的束了下手腕,在谢九棠讶异的目光中,请上了刑部的轿子。
“慢着,”谢九棠靴尖勾翻条凳,脚背聚力,猛的踢向那周生的腿弯,两个眼尖的衙役似猫儿般,机灵的躲开,为那周生让出了扑跪的余地。
“谢骞!你竟敢袭官眷!”周生艰难爬起,揉着差点跪裂的膝盖。
谢九棠挑眉,心想此人竟然识得她,想必今日之事,定是冲她而来。
于是,淡淡抛出一句:“凭什么他坐轿,我戴镣?”
“问得好。”那周生忍痛的脸上,忽而扬起一种正中下怀的得意,“刑部轿撵专押正三品以上官员及官员家眷,在南梁,你是天家,可这是在北燕,自然是你品级不够。”
周生向前探着脖,摇晃着脑袋,傻大鹅一般挑着唇角,气焰嚣张的看向谢九棠。
谢九棠眉眼含笑的朝那周生走去,“你们北燕的轿撵,门槛还真是高啊?”
周生瞧她活动着手腕,来者不善的模样,频频后退,“快快,挡住他!”说罢就往轿里头钻。
话音未落,谢九棠的手已扣住轿辕,那周生像只被揪了脖子的肥鹅,勒在她腕上的锁链里,一个翻仰,被勒下轿来。
周围百姓被驱散了大半,仍有好热闹的探头探脑,偷瞧着良民巷中这出罕见的大戏。
而那些猴精的衙役,自然知道今日闹剧的东家是谁,这谢骞看似败虏,却是天家钦点的千门都督,虽是个傀儡,但毕竟底子硬,只要不弄出人命,便都袖手旁观,无一人上前制止。
日头晃眼,春日的天光像打翻的蜜罐,金灿灿的浆液漫过青瓦檐角。
“谢骞!你可知北燕律法,袭三品官眷是要鞭刑的!”
“老子袭的就是官眷!”
良民巷中无数双眼睛从各个街角茶楼铺子望了出来。
只见那户部侍郎家的周公子,似一只扑棱着翅膀的大鹅,被人骑在背上,掐着鹅脖,狠狠在脸上捶打。
渐渐不敢吱声。
只因背上那混球要挟,若发出声音,便再加十个拳头。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周生的眼睑唇腮,便跟充了气的鱼鳔般,模糊了五官。
好似那燕京护城河畔的野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搭棚底下吃完面的萧承衍,坐在长凳上翘着二郎腿,叉着双臂,笑睨着这场春日骑鹅。
若不是今日没带钱,定要扔几个金锭子上去,给台柱子热热场子才行。
谢九棠打出一身薄汗,将含糊支吾的周生拎至轿撵前,在百姓们疑惑的目光中,解开了那周生手腕上的绸布。
“难不成质子爷心软了?”
正当众人纳闷,只见谢九棠坏笑着叨了句:“这么软的布料,拴手腕子实在可惜,套脖子才物尽其用。”
那周生哆嗦着双唇,听话的把脖子凑上去。
谢九棠将那绸布一头系在大鹅脖子上,一头系在轿椽上,点着那厮的头道:“老子现在品级够了么?”
“够了够了!”周生含糊着连连点头。
谢九棠满意的勾了勾唇,“现在还缺个拉车的骡子,你上。”说罢在鹅屁股上踹了一脚,钻进了轿内。
只见周生好似那骡子套上了鞍,随着起轿声,扯着脖子往前拱。
王家面馆门口,伫着那个差点挂彩的娃子,见谢九棠被衙役请走,欲要上前拦轿,被娘亲甩了个嘴巴,拖回了屋里。
街上人来人往,货郎叫卖,仿佛无事发生。
谢九棠从轿窗处瞥了一眼无事的王家老小,终于放下了轿帘。
她今日倒要去衙门看看,这出为她量身而定的大戏,背后究竟藏了什么目的。
*** ***
质子府内,赵莽几人正推着牌九,忽见萧承衍入内。
内室地面上刷刷响起桌凳挪动的声音。
众人纷纷起身,徐良抢先揖礼开口:“殿下前来,有何吩咐?”
“让那个南梁人来见我。”萧承衍开门见山,话中没有一丝多余,随后朝要走的赵莽道:“回家看看。”
赵莽扣在门框上的指节一紧,道了声:“是。”随即快步离开。
谁知萧承衍在西厢等了好一会儿,不见那南梁人身影,反而是徐良面色紧张的前来,站在他面前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萧承衍透冷的目光扫去,“有屁快放。”
“那南蛮子在插花,说那春日的海棠枝不能离水,让殿下……”徐良咽了口唾沫,慌道:“自己过去。”
萧承衍的指尖在木桌上习惯性的敲着,听至此,敲击声戛然而止,冷笑一声,“好大的架子。”
那日在端王府别院,少年相隔甚远向他行礼的画面犹在昨日,当时的他还觉的此人举止出挑,有些奇怪,弄了半天,这“礼”是行给那丫头看的。
海棠枝不能离水?听这话倒有些双关了,那蛮子该不会把自己当成浸栽海棠的汁水了吧?
倒真是会给自己贴金。
萧承衍忽而笑出声来,只是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将面前的徐良吓跪在地。
面前的王爷抬了抬眼,朝他道:“慎王府的俸禄白拿了?”我记得你近搏的功夫很是不错,他若不来就给本王绑了,抬过来。”
“那南梁人脾气甚怪,自从入了府,除了对质子爷低眉顺眼,从来不搭我们的话,也不看我们一眼,明明是奴籍,却显得比我们这些官籍的还要尊贵,说到底,清高的很,更何况……”徐良以头戗地,仿佛犯了滔天之罪,“属下……打不过他。”
徐良肩头发颤,方才他进门去“请”,少不了要过几招,可那少年看似单薄,却只用半支海棠,就破了他的招式。
速度之快,似鬼魅出棺,是他做鬼字卫这些年,从未遇到过的高手。
关键是那半支海棠似刀般,招招都是死式,若非那少年手下留情,怕是能须臾间取他性命。
方才在屋里,少年嗓音青涩,却透着股冷冽:“告诉你家主子,我南梁的春海棠,只跪活水,不跪活人。”
花汁顺着徐良的脖颈往下淌,凉的要割破他的皮。
所以,转达给三殿下的话,徐良还是自作主张的婉转改动了三分,否则,真怕二人将质子府的瓦脊掀打干净。
萧承衍起身,朝他腰上踹了一脚,“下个月起,月俸减二两银子。”
徐良似被抽了骨头般瘫软在地,朝萧承衍离去的背影无力地道了声:“是~”
*** ***
阿絮修剪着海棠枝上已经开.苞的花朵,只留满枝骨朵插在瓶中。
闻萧承衍脚步声及近,不仅未起身,更未停下手上的动作。
“你们南梁人的插花术倒是别致,去花留朵,本王倒是第一次见。”
萧承衍踱至案侧,与少年相对而坐。
阿絮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海棠枝上,连余光都未给对面分毫,云淡风轻道:“在外开过的花,我不喜欢,我要的海棠,只能开给我看。”
少年尾音忽而甜腻,仿佛在透过花枝,看向某个姑娘。
萧承衍眸色骤然晦暗,空气的凝滞仿佛能压碎满地的残枝。
他低笑着开口:“可人终究不是花,对着谁开,自然由不得修剪之人说了算。”
此话一出,果然搅乱了少年眸中一池静水。
他终于抬眸,看向对面的来客。
这个男子,是南梁百姓的梦魇。
他既有着北燕男儿的魁梧,偏又生的一副玉雕似的俊美皮相,摄魄的凤眸里缀着漫不经心的光泽,晃的让人心烦。
阿絮忽然明白为何谢九棠总在萧承衍出现时,错开看向他的目光。
任谁被这双眼钉住,都会心甘情愿的坠落进去。
少年握着剪刀的手,从枝头无意识的滑下,被萧承衍一把攥住,才没有伤到自己的手指。
对方微微一笑,对他道:“你叫阿絮?”
少年不语。
“哪个字?”
“飞絮的絮。”他低眸。
飘零、无根,便是他的名字。
“飞絮无骨,衬你。”萧承衍并未放下剪刀,而是递回到他手里,“不过,本王瞧着,你也不必栽海棠了,种附子吧,既能当毒,又能当药。”
剪刀再次掉在地上,少年那双生的极妙的手,终于露出慌态。
萧承衍拿起一支还未修剪的海棠,靠近鼻翼,慢嗅道:“曹冯章中毒的那坛药草,是半月前由太医院送至刑部大牢,坛口密封,无人能开,但我的人却查出那坛口的油蜡莫名变成了烛蜡,颜色、气味,完全一致,若不是借用了刑部后院的那条獒犬,怕是连我的鬼字卫都辨不出。”
他将未修剪的海棠插进了那堆骨朵儿之中,转头看向面色强作镇定的少年,“说来也巧,封蜡被动手脚的那日,恰好是你从刑部的战俘牢里出狱,被端王的人接去端王府别院的那一日。”
海棠枝桠斜挑几缕薄光,似少女指尖蘸了胭脂,在饱满的唇上点了一点红。
那些早绽的,已把层层叠叠的绯瓣舒展成鸾鸟尾羽,借着穿廊风轻颤。
将周围将开未开的骨朵儿,厮杀的黯然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