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3.22
巳时的钟声敲响,震飞了慎王府瓦檐上的一排鸟雀。
萧承衍撸着袖子躬身半蹲在地,五指抚过面前棺椁雕纹,开始给棺内壁刷第三遍生漆。
后院飘着异香,一半是棺椁檀木的清苦,一半是身后刚刚抬上来的豆腥气。
“听说谢世子爱吃豆腐?”萧承衍放下手中的木刷,将垂落的袖角往臂肘处挽了挽,改拿起鲁班尺,踱至属下抬来的豆腐旁,丈量了一番,“替我送去质子府,请谢世子慢用。”
羊脂玉般的豆腐泛着寒光,表面用姜黄汁写着“慎王府赠”四个大字,那张“质子爷想吃赵统领豆腐,赵统领不堪受辱欲自裁谢罪”的字条用卤水粘在箱壁上,被几个侍卫前后抬着送了出去。
院子里刚落得清净,便有一位身着玄色软甲的鬼面侍卫从瓦檐飞落至萧承衍面前,扶刀单膝跪地道:“禀主子,南梁海棠公主的墓穴,鬼字卫爬了七次都没摸着棺椁。”
萧承衍不语,只是一味的用银针雕琢着棺椁内侧的小字,每个字形都严格遵循北燕初年的碑拓体。
冬幕的冷阳爬上他的眉骨,苍白的指节贴着木纹游走,恍如在抚弄琴弦。
身旁的鬼字卫见主子不说话,鬼面面具下渗出一层薄汗,接着言道:“不过,我们在妃陵内,发现新添了一具青年尸骨,约莫及冠,裹着皇子规格的蛟纹锦,也许……”
萧承衍手中的银针悬在木纹上,针尖映着冷阳泛出点点寒星。
跪着的暗卫吞了吞口水,面具内侧的皮革被冷汗浸得发黏。
“约莫?也许?”萧承衍忽而轻笑,尾音却像淬了冰渣子。
那暗卫的膝盖在青砖上硌得生疼,却不敢挪动半分:“属下无能,但妃陵那具新尸......”他抬头瞥见主子手背浮起青筋,苍白的皮肤下血管突突跳动,像极了被活钉进棺材的毒蛇。
“你们跑死了我两匹宝马,”萧承衍忽然倾身向前,木棺沿在他袍角碾出皱痕,“却连死人闺阁的门都撬不开。”他尾音里的每一个字,都用食指在棺木上叩一声,震得那暗卫耳膜发胀。
“十成。”他背对着手下,手指抚过棺内密密麻麻的碑文,“我要十成把握的证据,不是你们在死人堆里捡的破烂。”
鬼面男子前脚退出院门,后脚便冲进几名府侍,一进来就跪地叩首道:“五殿下昨日遣人砸了质子府……属下无能,没能拦住质子爷,现下怕是……”
萧承衍微敛的双目蓦然抬起,指间银针“啪”地碎成两段。
*** ***
宣王府门前。
谢九棠的长刀被萧承烨的剑身逼进石砖缝隙,她手臂聚力,欲要拔出,肩头结痂的伤口又在筋肉的紧崩下裂开,血水顺至小臂,蔓出一阵温热。
幸好她里面套了层棉衣,红色的血浆并未透出衣衫,为她保下三分气势。
王府亲卫见她动作受制,立刻像嗅到腥味的豺狗般围上来。
萧承烨压匀吐气,前脚狠狠踩住谢九棠扎在砖缝中的刀背,冷笑:“谢世子这手刀法,给本王府里的舞姬当教习都嫌软,你们南梁军都像你这般细皮嫩肉吗?”
谢九棠冷哼一声,“我倒瞧着五殿下的剑法,还没有你这嘴皮子利索。”
“公子接刀!”徐良甩出腰刀,抛向谢九棠,自己却被身后数名宣王府亲卫按着肩胛,踉跄着跪跌在脚下青砖上。
谢九棠抬手接住刀柄,刀尖擦着萧承烨的咽喉,将他的一对箭袖钉入朱漆廊柱,趁他手臂动弹不得,双脚借力腾起,飞踢上萧承烨的胸口。
对方捂胸后退,身后亲卫的上百柄长刀霎时收拢成铁棘阵,向着谢九棠身前压来,只见她靴尖在一排刀身上连点数步,似一只轻盈的白蝶般,从刀阵中脱身而出。
萧承烨突然拽过身旁箭手的长弓,三支狼牙箭呈川字形飞出,封住她的退路。
“叮!叮!”赵莽挥刀砍歪两支箭,第三支擦着谢九棠耳廓划过,带飞半缕青丝。
萧承烨怒指赵莽徐良二人大骂:“身为大燕儿郎,竟给他谢骞伏低做犬!今儿本王便发发善心,让你们几个废物躺一口棺材!”
徐良挣脱众人,捂着刀伤退至谢九棠身侧,侧头低声道:“不行跑吧?朱雀街巷子里的狗洞我熟!”
“急什么?”谢九棠旋身荡开三柄长枪,左手悄悄摸向腰间皮囊。
刀身虚晃一招,将路过集市佛龛摊子时顺手抓的香灰扬了出去。
“五殿下小心!”亲卫们慌忙闭眼。
却听得谢九棠戏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药粉,沾上会烂裤.裆的!”趁众人下意识捂.裆时,只见她靴尖勾起地上的石块,一脚飞踢向萧承烨额头。
萧承烨被粉尘模糊了视线,突然被飞出的石头砸中,他向后踉跄半步,捂着额头的指缝中涌出一汩鲜红,遂大骂道:“谢骞你卑鄙!”
“承让承让!”谢九棠用袖子遮了口鼻,喊了声:“小的们!解药来了!”接着将身旁的一簸箕花椒粉投至对面众人。
香灰裹着刺鼻的花椒粉天女散花般洒下,宣王府亲卫们喷嚏打得涕泗横流。
“护驾,护驾!”众人见主子挂了彩,纷纷围上前去。
就在整条街乱成一锅粥时,便见数百银甲千门卫如雪浪般漫过来。
萧承烨如得救星般,踉跄着扑向为首的周显,扬着扯裂的鸳鸯袖喝道:“周统领来得正好!快给本王拿下这逆贼!将他抽筋剥皮!”
周显的玄铁护腕却擦着他指尖滑开,三百银甲齐刷刷折膝,跪向了谢九棠的方向。
谢九棠正倚着酒肆旁的廊柱,指尖慢条斯理地理顺着袖口。
“五殿下。”周显的刀鞘挡在萧承烨的身前,“圣上命臣等护送谢世子回府,至于五殿下……陛下说您该去太庙跪跪先帝的排位了。”
午阳正盛时,白炽的光晕填满整条大街,三百千门卫的影子跪成长龙,将看热闹的百姓吓退回巷中。
谢九棠在萧承烨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踏影而来,手中把玩着的,正是燕帝从不离身的千门令。
萧承烨喉间陡然失声。
“假的……”他喉结滚了三滚,伸手要夺,却被周显的佩刀截住,刀身反光里映出谢九棠讥诮的唇线。
“陛下那日在朝会说了句趣话。”谢九棠半开玩笑道,“说几位殿下若能有我谢骞半分玲珑,这千门令也不至于交在一个外姓人的手上。”
冬阳之中,谢九棠的影子被拉至萧承烨脚下,将他一半的身子绞在阴影里。
谢九棠踩着裂成两半的“宣王府”匾额,拿过春杏手中铜锣敲了一声,“各位街坊听着,从今儿起!我南梁质子府改行开医馆,专治宣王爷这等眼瞎心盲、手贱嘴毒的疑难杂症——”
“谢骞!”萧承烨憋红着脸指向谢九棠手中的千门令,“千门令统辖京城九门防务,父王竟交给你这南梁蛮子,朝臣们不会答应!”
少年玉色抹额压着鸦青鬓角,唇珠因着恼意微微上翘,他生着萧氏皇族罕见的琥珀瞳,本是一身黔贵气度,此刻却被眼前这位莫名搅入他平静人生的敌国质子气的牙关发抖,宛如静覆在松枝的新雪突然被一股妖风晃下了枝头。
朱雀街两侧茶楼支起成排窗格,不少百姓探出头来。
谢九棠淡笑,答非所问道:“前几日,我凑巧听下朝的内阁老臣道,为何城东粮仓鼠患不绝?原是守仓官将陈米三百车误报成十车,若说差个一两车倒也罢了,却整整差出了二百九十车,区区芝麻小吏,借的是谁的胆?我猜五殿下心中还是有数。”
人群里爆出嗡嗡议论。
“千门令不是给谢某的。”谢九棠突然压低声音,“是给朱雀街的百姓,一面能照见青天的镜子。”
谢九棠立在朱雀街斑驳的日影里,玉冠下散落几缕碎发,恰似御花园那株被春雨打湿的垂丝海棠,分明是金尊玉贵养出的秾丽,此刻却偏要作张牙舞爪状,仰头回瞪着这位北燕权贵。
“妖言惑众!”萧承烨挥袖上前,一把撕住谢九棠的领子。
惊起的寒鸦掠过檐角,暗羽在空中划出墨迹般的裂痕。
萧承烨望着对方的眼睛,终于明白,也许父王是要将千门令作淬火的铁砧,将他们这些金尊玉贵的龙子凤孙,放在谢骞这把异邦刀下重新锻打。
僵持间,谢九棠忽觉铁锈味漫上喉头。
腹部翻涌,一口暗血喷到了萧承烨胸前的鸳鸯寝衣上。
五脏六腑烧灼的剧痛里,她盯着掌心发黑的淤血,脑中嗡的一声。
她自搭腕脉,发现搏动躁急而不匀,这分明是毒,且这毒已经在体内藏了一段时日。
到底是谁对她用了毒?
难道是她接下千门令时,燕王递给她的那杯谢恩茶?意在牵制她在北燕的一行一动?还是萧承衍为了得到千门令,不惜在暗处下毒,想以此钳制她?
须臾间,入北燕这段时日的所有细节化作棋盘上的黑白子,在晕眩中排列成阵,一一比对。
而她面前的萧承烨,明显被这口血吓愣,原本攥着她衣领的双手僵在半空,看着腥红的暗渍蔓延至脚下,仓皇倒退了三步,“我……我什么也没做!”
日光泼在谢九棠骤然褪尽血色的面容上,好似被雨水浇到褪色的战旗,终于无力抵挡飞来的暗箭,飘摇落下。
恰在此时,一把玄铁刀鞘稳稳抵住了她的后腰,让她有了片刻的支撑。
身后突然出现萧承衍的声音。
“谢世子是我们北燕的贵客,三弟此举,怕是会重挑两国战事。”
谢九棠恍惚间回首,只见那人的侧脸隐在流云投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不是我!”萧承烨慌乱须臾,定了定神,继而指着萧承衍的鼻子道:“三哥要护着这南蛮子?”
萧承衍嘴角噙着冷笑,“护?”他突然从她腰间撤回了刀鞘。
谢九棠身子没了支柱,踉跄着仰跌至宣王府门前的长阶上。
“本王护着的,是北燕的国运。”萧承衍的声音僵冷,顺势半蹲至谢九棠身侧,抬手将指腹压向她的腕脉处,“谢世子重伤,恐损两国和气,不如先将她搀回我府中,本王会请大夫……”
话未说完,萧承衍搭在谢九棠脉枕上的三指徒然僵直,他素来沉着的面容有刹那的裂痕,“怎……怎么会……”
谢九棠染血的唇角勾起,笑意未达眼底便碎在睫羽之间,她努力仰起身子,带着嘲意道:“三殿下验的可还……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