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3.20
二更的梆子敲响,萧承衍终于在朱雀后巷的马厩中,找到了蜷缩在草料堆里的谢九棠。
萧承衍半蹲至她面前,抬手摘下她发间星星点点的草料碎,一股清淡的海棠香混着酒气蔓进他的鼻息。
谢九棠被料峭的夜风一吹,酒意上头,但依然不失警觉的抬头,见来人是萧承衍,便从怀中掏出方才在宫秘阁取出的丙字号库房卷宗,塞向他手中,“那些乐伶的验尸札记都帮你偷出来了,但我数来数去,还是只有十一具,我……是不是没有帮到你?”
她仰头,月光透过朱墙下的枝桠,在她的雪肌上晃出细碎光斑,双颊裹粉的酒意,仿佛女儿家哭晕的胭脂。
“在千门处时,为什么要跪?”萧承衍接过她递来的卷宗,眼中的柔和转瞬即逝,“这般慈悲阵仗是演给谁看?”
他不相信眼前人会是一位纯粹到可以跪祭敌国将士的人,身为南梁皇子,这一跪,如何对得起战死的南梁士卒?
谢九棠忽然吃吃地笑,指尖戳着他的颈窝,答非所问道:“你怎的生了三只眼睛?”
萧承衍喉结滚了滚,握刀的手此刻虚拢着她的腕子,“你醉了。”
“醉?”谢九棠忽然抽回手,踉跄着起身,抬手指月道:“我堂堂大梁公……”,“主”字刚要脱口,她打了个酒嗝,将迷离的神志硬生生扯回,改口道:“大梁宫中,没人能喝得过我。”
面前的男子若有所思地勾唇一笑,将她从马厩中扯出。
夜色里的青石板浸着初春草木的香气,当谢九棠第三次踩到自己松脱的外袍时,萧承衍终于忍不住道:“谢世子再走歪三步,可要撞上路旁的石鼓了。”
他声音混着二更的微风有些含糊,袖口擦过她身后飘飞的月白色披帛,却始终与她隔着数尺的距离。
谢九棠蓦然转身,染着醉意的眸子浸在星点灯火里,像淬了蜜的琉璃盏:“南梁的星星跟北燕的一样美,我们原本就在同一片天空下的土地上,不是么?”
她的尾音散在夜风里,灯笼暖光将两人影子揉成纠缠的藤蔓,萧承衍故意抬高下巴,看那团橘色光晕掠过谢九棠酡红的眼尾:“我们萧家与你们谢家,永生永世,寸土必争。”
谢九棠淡然一笑,仿佛毫不在意,仰头看月时,整个人忽地失了重心,踉跄着往后仰,萧承衍上前一步,想要接住他跌落的身子,动作却被意志锁住般猛然顿住,手掌堪堪停在谢九棠腰后三寸,指节捏得青白,却不愿再向前伸去。
谢九棠扶墙站稳,忽闻巷尾飘来乐伶酒肆的琵琶声,她迷蒙的眸子忽然清明一瞬,“都说三殿下生得比玉堂署的探花郎还俊……原是南梁的乐伶娘子所生。”
萧承衍瞳孔骤缩,眉宇间好似滚过淬毒的箭。
正当他以为对方也要像那些朝臣般,拿他身世取乐时,谢九棠却忽然捻指,醉眼朦胧地模仿起南梁乐伶的歌声:“三月三,柳梢青,阿姐放鸢断了绳,蝴蝶不唱采茶调,衔着断箭穿花棱……”
她的吐字被酒气熏得绵软,漫过朱雀街空荡的青砖地,钻进萧承衍的耳廓。
“没想到堂堂大梁皇子,竟会这些难登大雅的东西。”萧承衍嘴上虽嫌着,耳根却被这软调捂得发烫,那热度随着经脉烧进心口,嗓音中混着清冷,却放任对方将手搭上他的腕。
谢九棠冰凉的掌心划至他的袖口,仿佛跌入回忆,“南梁永和年间,向北燕送去了十二位乐伶,她们裙裾里藏着砒霜,发簪上淬着鸠毒,她们在永定河北上的船只上夜夜笙歌,就像我们南梁死士出征前杀牛马祭河祖般热闹。”
“二十年前的事,你怎么会知道……”萧承衍嗓音浸透霜寒。
谢九棠突然将指尖掐入他的掌心,染着醉意的眸子清亮如刃:“是李太傅告诉我,乐伶北上前的那一夜,我父王斩断了她们的脚镣,说'诸位是南梁的战士',可惜那年我还没有出生,否则,我真想见一见她们。”
满街灯笼忽然齐齐暗了一瞬,他的目光凝在她的双瞳中,不愿撤离。
谢九棠忽然抓住萧承衍的衣袖,“你知道她们在琵琶腹槽藏的火药囊吗?比你们兵部造的震天雷更精巧。”她喉间酒气灼人,眼里却烧着清明的火,“十二个弱女子,用胭脂盒装着硫磺,拿螺子黛沾满火油……”
“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她突然向前倾身,腰间的玉珏撞击着他的刀鞘发出叮当脆响,“真正的战士不必执剑,你母亲抚琴的手势,比握剑的手势更稳当,所以……萧承衍,你以后再提起你的母亲,不必仓皇,你要记住,她不是史官笔下的祸水,是燃了自己给夜行人照路的火。”
萧承衍的睫毛在风里颤了颤,像是被惊动的鹤羽扫过冰面。
他自幼听惯了那些腌臜话,“乐伎之子”、“琵琶奴生的孽种”,那些轻蔑的吐沫星子把母亲最后一口薄棺都钉满了毒钉。
可此刻谢九棠薄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往他骨缝里浇铸滚烫的沸水。
月光突然变得刺目,谢九棠凝雪的面容托着醉意,晃在他的面前。
风卷着海棠花香,扑进他的襟口,那些被皇子身份深锁的陈年疮痕,突然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原来不是旧伤未愈,是有人往他冰封的灵柩里投了把野火。
萧承衍猛地攥住她手腕,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如此滚烫。
二十年筑起的冰川在她醉眼朦胧里崩塌,飞溅的冰碴割得他眼眶生疼。
“松手……”谢九棠忽然软了嗓子,手腕从他的虎口努力挣脱,“疼……”
萧承衍触电般缩回手。
“我送你回府。”
风突然静止了。
萧承衍的靴子踩着早春的晨露,跟在谢九棠歪扭的脚步后。
巷口灯笼被风吹得打转,二人的影子被拉的忽长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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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三刻,谢九棠是被窗棂间漏进的阳光晃醒的。
宿醉的余痛在额角跳动,她伸手去够枕边常年摆着的醒神炉,却摸到满手潮湿。
睁开眼才看清,玉莲花盏碎在榻边,茶水正顺着织金地毯纹路渗进地砖缝。
“春杏?”她对着空荡的内室轻唤,往日总会候在屏风外的四个侍女竟无人应答。
她理好衣衫绕过屏风时,被垂落的纱帐绊了个趔趄。本该悬着翡翠风铃的檐角空无一物,满地碎瓷间混着已经踩烂的点心瓜果,铺开在地。
正厅传来压抑的闷哼。
赵莽裸.着上身跪在满地狼藉中,内衫皱成一团塞在嘴里,身后的春杏握着镊子的手抖得厉害,从血肉模糊的后背夹出第三根木刺。
“哪个孙子?什么时候的事?”谢九棠宿醉一宿,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主子昨日进宫领赏,前脚刚走,五皇子带了百十号人,来砸了府邸。”春杏老实答道。
谢九棠脑中嗡的一声,想来,应是这小子在江淮的盐令被收,来这质子府放狗撒气来了。
赵莽见主子醒来,抬头道:“质子爷的汉白玉冠我保下了,上次输你牌九,欠你的,算是抵了。”
说罢,被身后的春杏轻斥,“别动,这木刺带着勾,你一动,又要扎深一厘。”
“谁要你拿命抵?空手接白刃的事,以后不准再做。”
谢九棠扶着门框,终于看清春杏左脸厚重的脂粉下透着青紫,每呼吸一次,就要呲牙咧嘴。
徐良垂首,“属下失职,没能拦住五皇子。”
“拦?你们拿什么拦?”谢九棠目露厉色,“他带百十号人闯府,你们几个侍卫就敢硬抗?”
“质子爷昨夜醉得厉害,”春杏哭肿的眼再次涌出泪,“我们想着……想着等收拾干净再……”
外院传来瓦砾落地的声响。
谢九棠赤足冲过回廊,宿醉的眩晕让她险些被垂落的树枝绊倒,那棵百年老槐树上还缠着断裂的麻绳,树下青砖浸着大片暗红。
“琴瑟呢?”她袖口带风的转身,“今早该是她当值。”
“五皇子的人用金丝扇骨抽她耳光。”春杏带着哭腔比划,“说我们质子府的丫头比教坊司的妓子还贱,挨打时叫得不够响……想必还在房里用井水消肿呢。”
谢九棠径直冲进偏房,琴瑟见主子进来,顾不得脸上的红肿,慌乱系着衣带。
谢九棠大步上前,一把扯开琴瑟的立领,小丫鬟颈间赫然浮现紫黑指痕。
“他的人碰你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
“没有!”琴瑟慌忙摇头。
谢九棠二话不说,转身赤脚穿过回廊折返北堂,琴瑟见他脸色不对,紧跟其后。
只见谢九棠回房后,从装着南梁行囊的几个木箱中翻找着什么,不出须臾,“铮”的一声,从箱底抽出一把南梁的裂空刀。
屋内众人见状,扑通一声齐齐跪了下去,琴瑟道:“我们是二皇子和三皇子送来的人,既跟了世子,就是世子的人了,五殿下向来跋扈,行事出格,宫中的老人们都避之不及,可又又偏偏得陛下宠溺,世子不要为了我们几个奴婢,去招惹这个魔头,奴婢们只是挨了几下打,不妨事的。”
谢九棠低头看着婢子们沾血的罗袜,一脚踢开脚下的方凳:“不必拦我,此去不是招惹。”裂空刀在她手中泛起寒意,“是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