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纱,银白的字。指尖一点凸凹不平令陆时意识到那些字竟是用丝线一点点绣上去的。
将白纱裁制成铜钱大小的各色花瓣,再用银白的丝线绣出米粒大小的字,这一场雪堪称用心良苦。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情此景,陆时无酒自醉。虽然是送给谢夫人的寿礼,他藏起一片也不影响吧!
得到陆时的提醒后,有宾客抓住一片雪花,念出了上面的字,“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寥寥八字,意境非凡。
宾客的手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偷偷将手里的雪花藏入袖中。然后装作之前什么也没抓住,伸出手继续接雪。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王凝之看着手里的雪花诗,久久不能回神。
桓伊:“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这句诗合该是我的。”
好想现在就过寿,刘郁离送他的寿礼若是比不上今日的,他就同他断交。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王玉英接住一片,仍嫌不够,直接跑到树下,拾取之前掉落的。
看着越来越多的宾客加入寻雪大军,谢道韫莫名心痛,这是她的寿礼啊!
她不管,雪花带走就带走了,上面的诗一定要留下。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好诗!好诗!”陆父看着庭院中疯抢雪花的年轻人,有些遗憾自己年纪太大了要脸。
但等看到别人都抢到三五片,陆时才捡到一片的笨拙模样,恨铁不成钢。
算了,儿子不争气,当老子的就要多费心点。
于是陆父一手遮住脸,混到人群中,一手伸进年轻人堆里,不管不顾抓住一把就跑。
陆时跟在后面一阵小跑,提醒道:“爹,诗有重合的,要慢慢挑。”
这是陆父不知道的事,愣了一秒后固执说道:“重的怎么了,可以留给你娘,你妹。”
这是送给谢道韫的寿礼,自带吉祥才气,还绣着精妙绝伦的诗,意义非凡。
谢道韫走下主位,来到刘郁离身旁温声问道:“这场雪藏着多少诗?”
刘郁离:“一年一雪,一雪一诗。夫人经历了几场雪便有几首诗。”
谢道韫惊了。她今年是四十岁寿诞,也就意味着这场雪中藏着四十首诗,而且还是从未听过的新诗,每首诗皆是能流传千古的水平。
这些诗风格各异,绝非一人所作。无法想象眼前人是有怎样的通天之力能得到这么多绝世好诗?
“这些诗是哪里来的?”
刘郁离:“夫人可曾听闻华胥梦?这些诗全是梦里得来。”
这个回答放在后世一定被骂离谱,但放到现在正常得不得了。
傻子当皇帝,刺史抢客商,将军食人魔。从司马衷、石崇、张方就能一窥魏晋荒唐。
当一个时代是扭曲畸形的,一些异常反而成了正常。例如,时而疯癫的刘郁离。
马文才深深瞥了刘郁离一眼,玄之又玄,这个答案很有名士风采。
华胥梦的典故,谢道韫自是听过的。
此典故出自《列子·黄帝》,据载,黄帝昼寝,梦游华胥氏之国,那里百姓过着自然宁静的日子。
后人常以此指代理想的安乐和平之境,抑或是梦境。
谢道韫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对这个答案没有多说什么。
半个时辰后,寿宴恢复正常。何家人的东海红珊瑚已成明日黄花,没什么人在意。
众宾客想的是等王家家仆把诗集整理好了,自己一定要抄录一份。
左思《三都赋》一出,洛阳纸贵。今日刘郁离梦中所得的四十句飞雪诗一经问世,少不得晋国纸贵。
这份独一无二的寿礼连同刘郁离此名定会响彻天下。
不多时,王家侍女鱼贯而入,奉上酒菜。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贺声不断,整个庭院被喧嚣裹挟,一直到华灯初上,闹哄哄的人群才慢慢散去。
刘郁离、马文才先是同主人家道别,又再行拜别桓伊,两人正走到连廊又遇到熟悉的拦路戏码,这次还是王大小姐。
不同于上午的惊鸿一瞥,王玉英此次直接将视线停驻在刘郁离身上,羞涩一笑,“今日多谢刘公子替玉英解围。”
马文才暗自瞪了刘郁离一眼,示意全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王玉英补了一句,“也多谢马公子后来仗义执言。”
刘郁离:“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最讨厌对不尊重女子的人了。”
王玉英眼圈一红,为什么她遇到的人不是刘郁离?
难道除了王家大小姐、谢道韫之女这两个名头外,她就一无是处了吗?为什么与她议亲的男子没一个是冲着她本人来的?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弓马骑射也不在话下,她都能做到的事,为什么那些男子做不到?
为什么父亲不怪那些男子没有本事,而是要她降低标准去迁就他们?
她嫁人难道就是为了找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吗?
王玉英背过身,抹掉脸上的泪珠,“我娘想见你们。”
刘郁离、马文才二人跟在王玉英身后,走过连廊,穿过小桥,来到一处庭院。
房间门口站着两位穿红着绿的小丫鬟,其中一位说道:“马公子先请在隔壁房间稍候,夫人想先见刘公子。”
另一位打起门帘,请刘郁离入内。
刘郁离刚在对面坐下,谢道韫开门见山道:“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但去清凉书院讲学之事,我不会答应的。”
桓伊在临走前曾特意找她说情,希望她能给刘郁离一个机会。
出师不利,刘郁离脸上的笑凝滞一秒。
谢道韫:“如果书院缺少授课老师,我愿意代为举荐。”
刘郁离并没有接话茬,而是仔细打量房间布置,占据房间大半空间的是七八张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各类书籍。
临窗的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砚台中墨痕未干,显然主人才刚刚使用过。
书桌旁边是兵器架,上面摆放着几把材质不一的剑,有儿童玩耍未开锋的木剑,有成人使用的长短不一的铁剑,还有古朴厚重的青铜剑。
最上面的那把铁剑通身银白,寒光凛凛,没有一丝灰尘与锈渍,剑身上的一处豁口告诉刘郁离,这不是一把花哨的样品,而是一位经历过实战的老兵。
刘郁离心中多了几分底气,没有急着说服谢道韫,反而问了一个问题,“夫人如何看待今日的谢家?”
这是一个从不在预想中的问题,谢道韫一时间弄不清楚刘郁离想说什么?
刘郁离没有等谢道韫回答,自问自答道:“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谢道韫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本意是好上加好,用来形容陈郡谢氏当前如日中天的景象看似十分恰当。
但谢道韫却知道另一个道理——盛极而衰。日上中天之后便是日落西山,一如当年的琅琊王氏,从最开始的“王与马共天下。”到现在被谢氏后来居上。
谢氏会永盛不衰吗?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谢道韫无法自欺欺人。
谢道韫看向刘郁离,她提起此事与邀请她去清凉书院讲学有必然的联系吗?
刘郁离看出了谢道韫的疑问,却没有解答,转而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夫人认为秦晋之间必有一战吗?”
谢道韫忽然猜到一点刘郁离的心思,从容不迫回复道:“不出三年,必有举国之战。”
自太元三年起,秦国分东西两线进攻晋国,接连发动襄阳之战、彭城之战。其中东线襄阳之战,晋国战败,刺史朱序被俘。
西线彭城之战,本来秦军已经占领彭城,若非谢玄率兵解三阿之围,接连多次击退秦军,收复失地,晋国危矣。
这些只是秦国对晋国的试探,苻坚已经年过四十,英雄迟暮,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灭掉晋国,统一南北。
举国之战,必不远矣。
刘郁离不禁为谢道韫的政治敏感度而惊叹,进而又问:“夫人认为此战晋国与秦国,孰胜孰败?”
这个问题一出,谢道韫脸上的从容自信慢慢淡去,单就双方国力而言,晋国的处境十分危险。
举国之战的结局,她无法预测。
“这场战争的结果谁也无法预测,不妨一一分析。”刘郁离的谎话张口就来,面上却是一副坦诚至极的模样,“如果晋国败了,谢家会如何?”
这个问题谢道韫难以回答,她的叔父谢安是朝中宰相,她的弟弟谢玄统领北府军。可以说晋国一旦战败,所有罪责尽归谢家。
当初叔父谢万北罚兵败,被废为庶人。谢家地位一落千丈,关键时刻是叔父谢安东山再起,撑起了谢家的半边天。
如果谢家的天塌了,谢家会怎样?这个问题的答案,谢道韫不敢想。
谢道韫不敢想,刘郁离偏要说穿,“请夫人恕在下无礼。一旦晋国败了,谢家定会一蹶不振。以谢大人的为人,哪怕秦国皇帝同样以宰相之职托付,他也会拒辞不受。”
顶级门阀在意的是家族利益,至于皇位上坐的是谁,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哪怕换了苻坚当皇帝,他们依旧还是士族门阀。
但总有一些人,他们的风骨气节不同一般,晋国权臣做到最后,有几个不想更进一步的,唯独谢安他是真心辅佐皇室,稳定天下的。
修缮宫殿,尊崇王室,平衡世家,选贤举能。现任皇帝司马曜能成为东晋唯一一位掌有实权的皇帝,可以说离不开谢安的尽心竭力。
这样一位贤臣会接受苻坚的招安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大家族的败落是从族中人才青黄不接,朝中后继无人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