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笛声、丁丁琴声同时响起,马文才的那句,“我喜欢的,死也不会放手。”依旧不停地回荡在刘郁离耳旁。
直到周围之人的窃窃私语将她拉回现实,心中涟漪久久难平。
“那是谁家公子,竟能与桓伊同奏?”
庭院正中,桓伊在左,马文才在右。一人吹笛,一人抚琴。
桓伊的大名无人不知,众人心中更为好奇与他同奏之人。
一身月白交领锦袍,衣襟、袖口绣着落花流水纹,外罩一件宽袖长衫,飘逸洒脱。披着一件银白色宝相纹狐皮大氅,丰神俊朗,威仪秀异。
眉眼低垂,鬓边垂落的黑发,在白皙的脸上印出些许暗影,越发显得琼鼻朱唇,冷艳惊人。
修长的手臂悬空,七弦琴上十指齐动。一连串的音符如蝴蝶自琴弦飞出,又似珍珠坠落玉盘。
有人以为这是琅琊王氏选定的女婿,开言道:“神凝秋水,衣剪春烟。琼姿皎皎,玉影翩翩。又是一位东床快婿啊!”
陆时:“《渔樵问答》,这首曲子怎么闻所未闻?”
前面的陆家长辈,说道:“难道是桓野王的新作?”转而一低头,注意到马文才手中的古琴,惊得差点站起,“莫不是传说中的焦尾琴?”
此时距离近的宾客,伸长脖子,仔细打量,“琴尾有烧焦的痕迹,其声清若凤鸣,这就是焦尾琴啊!”
陆时也顾不得曲子问题了,张大了嘴,“柯亭笛、焦尾琴,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闻言,不少人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今日王家的宴会算是来值了。这样的机会千古未有。
有人点评道:“此人年纪不大,技艺惊人,难道他是桓伊新收的弟子?”
主座之上的王凝之含笑道:“传世乐器,绝妙神曲,此情此景,便是岳叔父在,也要羡慕不已。”
想起自己叔父谢安对音乐的喜爱,谢道韫微微颔首,“桓府君少不得要在叔父面前再奏一遍。”
虽然二人是好友,但叔父比桓府君年长一辈,若是执意摆长辈的架子,桓府君少不得听从。
“就怕这么好的曲子,岳叔父听一遍不够。”王凝之对曲中的渔樵之乐,心向往之,“空有烟霞志,总被浮名误。”
谢道韫对此没有说什么,心神随着琴声、笛声走入山川河流,静静聆听樵夫与渔父的交谈。
初时众人还在探究弹琴之人的身份来历,渐渐地随着飘逸洒脱的琴声响彻庭院,涤去浮尘,静下心来。
婉转悠扬的笛声如一支神奇的画笔将青山绿水一一描绘在众人眼前,溪水潺潺,转过山石,飞珠溅玉。
青山杳杳,缥缈如仙,任凭云卷云舒,俯瞰世间繁华。
斧伐声悄,摇橹音停。樵夫、渔父载着一轮明月缓缓而归。
一曲毕,四下无声。所有人共同做了一场盛大的幻梦,梦中的山水不尽相同,但那份悠然自得的心情却是如出一辙。
一直到弹奏的二人起身,掌声如山洪在瞬间爆发。各种夸赞之词,似江水连绵不绝。
桓伊领着马文才来到主座跟前,马文才率先施礼拜见,朝着谢道韫恭贺道:“祝谢夫人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谢道韫:“品貌非凡,文质彬彬。这是谁家儿郎?”
桓伊:“此乃吾之小友,钱唐太守之子马文才。”
听到此处,原本还想问什么的王凝之不再开口,眼中的兴趣尽数消散。
原本悬着一颗心的众人也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哪怕马文才本人再出类拔萃,但钱唐马家的地位太低了,并不足以匹配琅琊王氏。
今日选婿的重点还看位居上席的王谢桓庾。
不少年轻公子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眼底忌惮烟消云散,嘴角挂着几分说不明,似有如无的笑意。
马文才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去眼底异色,跟在桓伊身后,静静回到座位。
刘郁离看了马文才一眼,什么也没说,重新将视线投向中间的王家大舞台。
听闻王玉英搅黄了七次议亲,还以为在古代出了一个不婚主义者。
等接连看了几位名门公子的才艺表演后,刘郁离发觉可能不是王玉英故意找借口不成婚,而是这些贵公子,除了门第外,基本上没啥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为了给众位年轻公子一个表现机会,王凝之出了一题,“青条若总翠,黄华如散金。”
“诸位便以诗中的黄花为题,限时两刻钟,作诗一首。”
不多时,一位身着金线红衣的年轻公子,站了出来,“秋深百卉凋,独菊自妖娆。疏枝承玉露.......”
紧接着有人做出来第二首、第三首,人数众多,似乎怕自己的大作被埋没,一个个不等主人家点评,一个刚念完,另一个立马接上。
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些咏菊诗水平参差不齐,但有几首还算可圈可点。
场上念诗的人有多热闹,上首王凝之、谢道韫的脸色就有多冷清。
马文才心中纳闷,“青条若总翠,黄华如散金。”这两句诗出自张翰的《杂诗》前面还有两句“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
诗中暮春的黄花怎么也不会是秋天的菊花?
刘郁离面上一本正经,心底早就笑开了花。
张翰便是典故莼鲈之思中因想念家乡美食而辞官归隐的主人公。辛弃疾那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其中季鹰二字便是这位西晋诗人张翰的字。
诗中“黄华如散金。”中黄色的花是指油菜花。
忽有一道惊疑声打破了摇头晃脑的吟诗声,“这里的黄花不是芸薹花吗?”
声音不大,但效果堪称石破天惊。空气中快活的氛围瞬间凝结成冰,宴席之上,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刘郁离回头想知道是哪个诚实的好孩子撕掉了皇帝的新衣。
马文才扭头,想看看是谁如此不识时务?
陆时前面的一位中年人气急败坏地对着他一声大吼,“闭嘴!”
陆时:“闭上嘴,也是芸薹花。”说完,捂住嘴,不肯再说一句。
陆家长辈额上青筋跳动,面如红枣。
原来是家学渊源,一家老实人。刘郁离忍不住笑出了声,引来不少人怒目而视。
谢道韫微微一笑后,及时站出来打圆场,“不识黄花真面目,只缘身在黄花中。想来诸位公子见院中黄花开得正好,触景生情,少不得吟诵一二。”
陆家长辈:“时值隆冬,还能有满院菊花,谁见了不想吟诗一首。”说完,伸手指向身后的陆时,“犬子不才,愿为七步诗。”
陆时捂住嘴的手慢慢松了,一双眼睛越瞪越圆,七步成诗,老头子还不如逼死他算了。
陆时慢慢起身,弯腰朝着主座遥施一礼,“不才献丑了。”
说完,走出座位,第一步踏出,“东篱菊影,独傲秋霜。”
第二步,第三步,“金蕊含露,冷艳孤芳。”
陆父火气顿消,嘴角一点点扬起。
不少人开始抬头打量这位陆家公子,只见他眉目舒朗,身姿颀长。四方步迈出,儒雅俊逸,衣带生风,出尘脱俗。
第四步,第五步,“不逐群艳,自守幽香。”
才思敏捷,刘郁离为之惊叹。
马文才暗叹,陆时当真不愧陆家百年清名。
桓伊:“这小子不错!”
第六步,第七步,“谁解高意,西风渐凉。”
“好!”王凝之起身夸赞,对着陆父道:“此子当为陆家麒麟儿。”
谢道韫:“陆兄后继有人啊!”
夫妻两人一致将视线转向一旁的王玉英,只见她面色平淡,问了一句,“不知陆公子武艺如何?”
此话一出,王凝之、谢道韫的脸色一滞。
陆父的骄傲面具也破了一个大洞。
反倒是陆时平静回答道:“一窍不通。”
之后,照例说了几句祝寿词,然后回到座位。
宴会继续进行,一身香风的脂粉公子,自报家门后,邀请王玉英本人对弈。
王玉英大大方方答应了,两人坐定后不久,那位脂粉公子执黑子,起手天元。
围棋界有句俗语“金角银边草肚皮。”棋盘正中的天元星位,等同于肚脐眼。一开始刘郁离以为脂粉公子艺高人胆大,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王玉英直接绞杀了对方的大龙。
大概从没被人如此打脸过,脂粉公子起身时来了一句,“女子当柔顺贞静,不可锋芒太过。”
王玉英笑意一点点淡去,刚想说什么,上首的王凝之却忽然开了口,“何公子所言不错。”
王玉英咬紧下唇,眼中闪过几丝泪光。
她不明白为什么以往她无论赢了什么比试,父亲对她总是夸赞,为何今日却忽然变了态度?
谢道韫看了一眼快要哭出来的女儿,又看了一眼身旁的丈夫,再想想满堂宾客,无声叹了一口气。
王玉英的困惑,王凝之的转变,谢道韫心知肚明。
王凝之今日故意在众人面前敲打王玉英,是对她之前接连破坏议亲,不给对方留一丝颜面的不满与警告。
在场众人,哪个不是士族出身,天之骄子。花花轿子众人抬,王家招亲,人家愿意登门,是双方颜面有光的事。
哪怕议亲不成,也该给对方留足了颜面,不好平白得罪人。
一次不成,那是琅琊王氏的女儿尊贵。两次不成,也能说成婚嫁是大事,要谨慎。但若是次次不成,就成了王家女儿有问题。
王凝之的敲打不轻不重,也能看作是父亲对女儿的谆谆教诲。
因此,哪怕是谢道韫在众人面前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脂粉公子见得了王凝之的肯定,脸上多了几分得意,“王小姐,《女戒》可读完了?”
王玉英低下头,“玉英惭愧,不曾读过。”
脂粉公子:“三从四德是女子本分......”
忽然一道声音横插一脚,“王小姐,确实该惭愧。”
马文才拉了一把刘郁离,没拉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站起,继续说道:“论棋艺,何公子不如王小姐。但若论涂脂抹粉,王小姐不如何公子,可不该惭愧吗?”
王玉英抹去脸颊泪水,抬起头,只见刘郁离扭头看向何公子,笑眯眯问道:“《女戒》可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