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顷回到寝院，进了主屋。
主屋分里外间，纱制的双重帘布挂在用来作为隔断的花罩后，外间置着黄花梨木的圆桌圆凳，紫檀黑漆描金的书柜整整一面墙，却没什么书。
书柜前是个定制冰玉茶台，上雕刻的山水松柏栩栩如生。
里间入眼便是一个竹林白鹤的屏风，屏风后是雕刻精美的大红酸枝架子床，帷帐垂下，奢华隐秘。旁边立着衣柜，南面是个贵妃榻，背面檀木桌案上摆放着妆奁，烛台、一切应有尽有，却没有任何一件华而不实的多余物件。
风格如同苏顷本人。
她快步行至桌案前，拉开三层的黑漆描金妆奁，从里拿出一盒带锁的镶嵌绿松石金首饰妆盒，打开，将里面的耳坠子倒出，空间刚好放下一粒五十两的银锭。
她满意一笑：“就是你了。”
这边，赵霁被一小女孩领到浴房，他礼貌地道了声谢，小女孩不过十四五岁，听他道谢掩唇笑了下，好奇的目光让赵霁不好意思起来。
“很脏是吧……做了一天工还没来得及洗。”
小女孩眨眨黑珠一样的圆眼，嗓音如莺儿般甜美。“那你怎么来的？”
“坐苏老板车来的。”
小女孩难掩惊讶，“苏姐姐居然允许你这样子坐她的车？”
“是啊。”赵霁挠头。
“唔，你是不是爱哭。”
赵霁：“……”
“猜到了，苏姐姐就拿哭没办法。”小女孩笑嘻嘻问道。“不过感觉苏姐姐不讨厌你，细看你长得不错嘛，怪不得她不讨厌，快去洗吧，洗完了去正厅，苏姐姐见到你的脸就会更喜欢你了。”
赵霁哑然失笑。
“你叫什么名？”
“没必要记我名，我不是这儿的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今日见明日就不见了。”
小女孩洒脱挥手。
赵霁奇道：“居然还能这样。”
“嗯，除了春芸春桦二位姐姐，这里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再见了大哥哥，后会有期，嘻嘻。”
女孩说完话，就遛烟儿跑了。
赵霁推开浴房门，里面水雾蒸腾，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
一看便知是女孩子们常用的，他瞬间红了脸。
每向里走一步心就忐忑一分。
浴房正中是半人高的木桶，旁边一个六层的玉石架。摆放着皂豆，浴巾还有一些赵霁不知道的东西。浴巾是崭新的，不远处的案几上放着一套男装。
这是一件靛蓝色绫缎袍子，看着不像新买的。
这宅子有别的男人？
赵霁奇到，坊间八卦传闻多，苏顷鼎鼎大名，自是也少不了，传闻她一直独身，但凡是公的都不能近身。
水雾是从旁边的蒸室散发出来的，不用想里面温度就很高。赵霁发怵，他是不会进去的。
洗完，通体舒畅。赵霁拿起袍子，他因着常年穿简单的工装，差点不会穿这种衣服。除了有些短外，其余还是很合身的。
穿好了也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他看了眼旁边的破落旧衣，拾掇起来，毕竟只这一夜，过后还得干活呢。
苏顷静坐在正厅的太师椅内，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着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春芸和春桦坐在她两侧，春芸细细吹着茶碗里的浮沫。春桦则托着下巴，无聊至极。
她问苏顷，“老板，若是成了，你真要嫁给他啊。就算是他能替你挡三个月之后的灾，也不值啊。”
苏顷淡淡道：“不缺钱时，人命最值。”
春桦哼声道：“真是便宜那小子，在这里三个月的生活顶他三辈子的了。我之前去街上，总能听见有人说，如果能给他像苏家这么多的钱，要他何时死都无妨。”
春芸呷了口茶，接过话。“说说而已，真到那会儿还不一定，都说钱比命重要，那是钱比别人的命重要。”
春桦像是一下被戳中心事，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转开话题不耐烦道：“他怎么还不来，洗得也太慢了吧，天都快黑了。”
“不急。”苏顷目光幽幽。
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赵霁。屋外的天已然黑了。
“他是被淹死了么？”春桦从椅中跳起，“他不会是来这偷东西跑出去了吧！”
苏顷问向春芸，“你给他留人了吧。”
春芸点头。“留了。”
“留的谁？”
“莹儿。”
苏顷：“……那跟没留有什么区别。”
春芸“啊”了一声，“忘了她爱跑了，我瞧着她自告奋勇，就允了。”
苏顷叹口气，“算了，我去找他。”
她刚要起身，春桦制止道：“老板，天黑了，你容易看不清，要不我们去吧。”
苏顷道：“不用，灯笼给我就行。”
春桦连忙递上一只灯笼。
苏顷接过灯笼，出了门。
赵霁没被淹死，也没偷东西跑人，他是迷路了。偌大的苏宅，他七拐八拐，却连一个指路的人影都碰不到，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修剪树枝的老婆婆，他过去有礼询问：“婆婆，请问……正厅在哪？”
“正厅啊。”老婆婆也不抬头，只颤颤巍巍抬起枯瘦的一只手。“那边儿。”
赵霁感觉她在瞎指，可又觉得这是自信。
但他还是进一步问了一下，“是往那边一直走就可以么？”
婆婆点点头。
于是他顺着婆婆指的方向走去，成功迷了路。
当然这也让他更加深刻体会到一点：苏宅大，很大，相当大。
余晖燃尽，月挂天边，冷意侵蚀。
等苏顷提着灯笼顺着小道找到赵霁时，他正埋首，蜷着半个身子坐在亭廊处。
她过去，“喂。”
赵霁听见苏顷的声音，一下回过神，从廊处站起，有些局促道：“苏老板，我迷路了。”
“显而易见。”苏顷耸肩。“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赵霁如实回答，“找了三圈发现实在找不到，还遇不见能问的人，索性就等着，想着你们会来找。”
苏顷心想，倒不是个愣头青。
她举起灯笼至他颊边，光映出他白净的脸来。
他有着分明却并不锋利的下颌线带了七分秀气，薄唇直鼻，长睫半掩，眼角略微下垂，增添了无辜可怜，好一张俊俏的面庞。
苏顷嘴角勾起一抹微微上扬的弧度。
“你多大了？”
她突然一句，赵霁不知何意，但还是乖乖答了。
“还有三个月就二十一了。”
很好，苏顷一笑，她不喜欢比她嫩的，也不喜欢比她老的，这样大她两个月的同龄人，刚刚好。
“跟着我走，这次可别迷路了。”
“哦好。”
赵霁跟着走了两三步，道：“苏老板，要不我提着灯笼吧。”
苏顷摇头拒绝，“不用，我自己提着踏实。”
“……那好，多谢苏老板。”
他谢什么？苏顷不懂。
回想相遇，他好像一直都很有礼客气，倒像个读书的，完全不似他身份那样粗犷。
苏顷心里又多了些许好奇。
赵霁跟在她身后或上或下，或拐弯或直行。四周黢黑，唯天上月与苏顷手里那一点光亮。
这宅子竟不亮灯？
赵霁心生疑惑，但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说。
他并不认为自己同苏顷的关系可以让他问出这些话。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女子薄瘦的背，真的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做大整个苏记商行的。
世人说她心狠手辣，为钱不择手段，但他如今近距离接触，却觉得并没有世人所说那般妖魔。
“对不起！”
恍惚间，他踩到了她的裙裾。
“嘶……退后！”
苏顷怒斥，赵霁尴尬往后一退，再行进时却不敢开小差，注意力全放在彼此的距离上。
回到正厅时，春桦不在，只剩春芸了。按春芸的话讲，春桦还有事。
但苏顷心里清楚，她那是觉得自己“纡尊降贵”找赵霁，不高兴赌气呢。
春芸双手托着装有银锭和妆盒的托盘来到赵霁面前。
“赵公子，银锭准备好了。”
赵霁头回被人称公子，受宠若惊道：“叫我赵霁就好。”
春芸微微一笑，“好的，赵公子，请。”
赵霁：“……是。”
他看着眼前的大银锭，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指尖，伸出手，将其慢慢握住。
原来五十两银锭是这种沉甸甸的手感啊，他不由感慨。
他握了一会儿，最后恋恋不舍的将它装进妆盒里。
苏顷过去，将妆盒上锁。
“这妆盒今夜由我保管，明日见分晓。”
她对上赵霁，如看见个有趣的玩意儿，促狭笑道：“今夜，好好休息。”
*******
翌日，春桦早早就去巡铺，只剩了春芸，苏顷和赵霁三人。
苏顷在房内吃过早食，她捧起床头的妆盒，掂量了一下。
怎么感觉重量没什么变化。
苏顷眼睫翕动，利落地拿出钥匙，干脆地戳进锁眼，随着“咔哒一声，盒子开了。
下一刻，她瞳眸皱缩。
银锭。
真的消失了。
她不可置信地将妆盒反扣。没有，确实没有，完全没有。
她面露喜悦，忙向外招呼道：“春芸，快来！”
春芸听苏顷如此兴奋，便知结果，她缓步上前，道：“那接下来，要如何与赵公子说呢。”
“直说咯。”苏顷眉眼弯弯，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赵霁看着苏顷正经中透着一丝愉悦，轻松又透着一丝严肃，不禁忐忑。
但他毫不忐忑银锭的结果，他只是不明白苏顷用这个做甚，先前不好多问，然而自己想了一宿也是没想出。
“银锭消失了，接下来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何事。”
苏顷想了想，更正用词，“准确来讲，是一笔交易。”
“交易？”
赵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能做什么交易？
苏顷对着春芸使了个眼色，春芸心领神会，带上门出去了。
赵霁不禁警觉。
苏顷笑吟吟，但是赵霁能感觉到，这是她非常官方的笑，是在生意场中厮杀的笑。
他宁愿看见的是她面无表情的冷酷模样。
“如果没记错，先前你说你有娘要养。”
“……是。”
“你说我的工钱给的高，我算了算，我的工钱是一日三十文，一月便是九百文，也就是九两，一年不过一百零八两，这一百零八两在冀州城，刨除吃喝养娘亲，可以说是很难了。实际是，你挣得远没有这么多，我猜除去意外情况，加起来也不过就是那粒五十两银锭。”
赵霁苦笑，“苏老板这么说，是想用银子来换我的什么东西么，难不成，是我这个能够让银子消失的能力？”
“你的能力证明了你是我想要的人。”
赵霁眼神凝滞住。“想要的人？”
“是。说来我还有些过意不去，昨天私自让人去街上调查过你。你家境贫苦，娘亲把你一人拉扯大，很不容易，听说她身子还不好。你不用觉得我在戳你伤口，因为我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苏顷拿起茶壶，将他的茶杯填满。
“我家里三个姐妹，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最饿的时候，姐姐带着我去小摊旁去抢别人吃剩的，我娘不是不养我们，相反，她就算饿晕过去，也要把仅有的吃食留给我们。没有人更比我知道穷日子是何等不好受的滋味，也没有人更比我有决心想去讨个好生活。”
赵霁默默听着。
“你不是耍懒的，就算留不住钱想办法也要留，我很欣赏你这点。所以我想保你香车宝马，锦衣玉食，保你娘亲的优渥晚年。”
赵霁并没有因此显得或兴奋或惊奇，他只是平静道：“苏老板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苏顷暗暗欣赏他的处事不惊。
“我要你成为我的夫君，替我挡三个月后的性命之灾。
赵霁心里“咯噔”一下，微微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