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夜幕彻底笼罩大地,香漓便决意前往墓园勘探,君溟自然要与她同行。
“我去就行了,很快就回来。”香漓能御空飞行,往返自是便捷。
君溟横跨一步,剑眉紧蹙,拦在她身前:“那可是墓地,你不害怕吗?”
寻常人或许会心生畏惧,但香漓当然是不会的,人界并无鬼魅,亡者的魂魄皆会被黑白无常拘往冥界。冥界的管理制度堪称六界之最,严谨苛刻。若是遗漏了哪一个魂魄,一连串的冥官都得受罚,那酆都大帝可不是好相与的。
“我不怕,鬼见了我,恐怕都得忌惮几分。”
“可是……”
君溟平素在外,沉稳非常,行事作风甚至比诸多成年人更为老练。可此刻,却像个十七八岁的青涩少年,也唯有在香漓面前,他才会偶尔流露出这般神情。只是近年来,为了彰显自己的成熟,他已甚少如此。
怎么委屈成这样,香漓心下不忍,拉着他一同坐下。
“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她轻声安慰道。
“我……”君溟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香漓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柔声道:“莫急,慢慢讲。”
“我寻觅许久都未找到的线索,你今日一去便查得清清楚楚。现在你还要帮我去收集证据,而我却只能留在此处坐享其成。我知道你见多识广,本领高强,我一直拼命努力追上你的脚步,我亦想护你周全。我不喜欢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君溟说得语无伦次,耳朵也愈发涨红。
“你怎会这般想!你难道不知自己有多出色?”香漓不禁惊呼。
当然不能和她比了,她都已活过一千多个春秋,简直比祖宗还祖宗。
香漓凝视着他,认真说道:“君溟,你已然非常优秀。我在你这般年纪……我是说,我曾有幸得仙人真传,所以与同龄人相比,自是有些特别之处。你不能拿自己与我作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听闻人界亦有修仙门派,虽说入门考核颇为严苛,但倘若你有此意愿,不妨一试。我坚信你定能成功。”
“倘若你对自己信心不足,尽管来问我。无论你问多少遍,我都会告诉你,你真的很好。”
君溟瞳孔微颤,望向香漓的眼眸中,似藏着千般情愫,难以言说。
香漓又轻声解释:“我不带你去,并非觉得你累赘,而是你连日奔波,太过疲惫,我想让你多些休息。况且,你向来怕黑啊……”
连她能深切感受到,君溟每日为查案殚精竭虑,疲惫不堪。
“你知道?”君溟微微一怔,眼睛瞪大了些许。
“嗯……能够察觉。”
自小,君溟每晚入睡时,总会留一盏小灯。若灯熄灭,他便会即刻惊醒。当然,香漓并非有意偷看他睡觉,只是偶尔在外贪玩回来得晚,回房时会瞧见他慌张点灯的模样。
“…… 只要你在,我便不怕。” 君溟垂着头,轻轻牵起她的衣袖,“我也不累。”
香漓会心一笑,道:“那咱们走吧。”
香漓侧耳细听,确认周遭无人后,脚尖轻点,纵身一跃,同时施展仙法,带着君溟一同腾空而起,朝着山林方向飞去。
“你为何会怕黑啊?”
“我也不知缘由,似乎与生俱来,自幼便对黑暗颇为厌恶。”
君溟转而问道:“飞行法术,很难习得吗?”他也曾尝试,可维持飞行的时间极为短暂。
“嗯……确实不易。”
香漓所言非虚,人族的飞行法术,多需借助刀剑、棍棒之类的器具。而仙法与之不同,香漓猜测,大概是体内气息运转方式有所差异。如今她身为凡人之躯,体内并无仙气,飞行多有限制,若过度使用,便会如之前那般,产生严重的副作用。
二人平稳落地后,香漓玉手轻挥,施展法术,变出两盏明亮的灯火。此时夜深人静,四周一片死寂,唯有微风轻轻拂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他们手持灯火,在墓园中小心翼翼地四处查看。
香漓一边分析:“欲使整条河流遭受污染,所需钩吻数量定然不少,绝非一两次投放便能造成如此大面积的污染,想必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
“那我们分开寻找。”君溟说罢,便要往另一边走去。
“不行,你得牵着我。”香漓朝他伸出手。
提灯的光线微弱,稍有距离,便难以看清人影。香漓夜视能力自是不用多说,可君溟一旦走远,便可能看不见她。
“……好。”君溟应道,伸出手牵住香漓,触碰到她柔软的手,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香漓循着气味,走向墓园最后一块墓碑之后,此处气味最为浓烈。幸而四下无人,她得以施展些许法术,不必如白日那般费力挖土。
“我来吧。”君溟伸出手指,隔空比划,泥土缓缓被拨开。
“哦?这莫不是你十三岁时我教你的隔空取物之术?”香漓问道。
“嗯,你当时说,若躺在床上想喝水,可用此法术。不过,我从未那般用过……”
“……”香漓尴尬地轻咳两声,说道:“换个地方吧。”
二人又查探了几处,果真翻出半张油纸。
香漓凑近,仔细闻了闻,笃定道:“想来,毒物便是用这油纸包裹的。”
君溟面色凝重,如今证据确凿,他也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香漓又补充道:“明日,最好再去查查刘伯去年感染风寒时所用药物,或许其中含有使人昏睡的成分……”
“他为何要这般做?”
“这便要问他本人了。”
“我的任务已然完成,接下来便看你的了。”
几日后,君溟以投放毒物的罪名将邱杨缉拿归案。
邱杨矢口否认罪行,被关押在牢中数日。君溟每日都会前往牢房,对他严刑拷打。他受太子授意,代表太子行事,故而无论邱刺史及旁人如何求情,他都坚持秉公办理,且不许任何人探监。狱中,时常传出邱杨遭受拷打时的惨叫。
又过了几日,阴沉的天空中飘着细雨,邱刺史在监牢外拦住了正要进入牢房的君溟。
“邱大人,您应当明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还望莫要让我为难。”君溟神色严肃地说道。
“此事绝非我儿所为!你怎能仅凭一块捡到的玉佩,便认定我儿是凶手?”邱刺史情绪激动地喊道。
“城外那口枯井,定是投毒之地,而那里唯有邱杨出现过的痕迹,实在令我难以不怀疑他便是凶手。”
君溟转而安慰道:“我定会尽力为令郎减轻罪行,相信太子殿下念及邱刺史劳苦功高,亦会从轻发落。”
“我要进去审问犯人了,稍后再与您详谈。”
言罢,君溟便要进入狱中。邱刺史神情复杂,最终还是叫住了他。
“等等,关于此案,我有话要说,但我想先看看我儿子。”
“……好。”君溟略作思忖,应允道。
二人来到关押邱杨的牢房,只见邱杨被架在刑具之上,身上皮开肉绽,头低垂着,已然昏死过去。
“儿子!”邱刺史见状,欲冲上前查看,却被君溟拦住。
“慕君溟,你怎如此狠心!你与我儿关系向来交好,竟能下此重手!”邱刺史怒目圆睁,指责道。
“我只是秉公办事,此乃引发一场血腥战争的重案。”君溟面无表情,冷冷道。
“所以,您想与我说什么?”
邱刺史神情沉重,缓缓道:“投毒之人,是我。你放了我儿子。”
“邱刺史,若您想为儿子顶罪,大可不必如此。”
“真的是我!”邱刺史提高音量,大声说道,“去年,我每次去扫墓,都会在下雨的前一天,在墓地里埋下钩吻。雨水会将毒物冲入河水,流向蛮人地域。为以防万一,我还让守墓的刘伯昏睡半日。你去我邱家墓地里查看那些土壤,或许还有毒物残余,如此,你便会知晓我所言非虚!”
君溟眉头紧皱,神色凝重地看着邱刺史,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可以了,邱杨。”
邱杨闻言,突然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哽咽道:“父亲,为何……”
“你!”邱刺史这才反应过来,“你们在诈我!”
那些伤口,自然是香漓的手笔。当时偷偷进监牢的时候她还很是嫌弃,因为这里又脏又臭。
君溟走上前去,解开邱杨身上的绳索,对邱刺史说道:“抱歉……”
“你们为何要这么做?”邱刺史震惊不已,质问道,“你居然帮着外人害你父亲!”
“我这是在救您!”邱杨悲痛地喊道,“君溟早就掌握了您投毒的证据,可他不忍对您严刑逼供。他了解您,我亦深知您的性子。按照您的脾气,即便被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一旦承认,便会牵连到我和母亲!”
邱杨握住邱刺史的双臂,声泪俱下:“父亲,您为何要这么做啊?您本是个好官!在我心中,您是世上最正直的官员,我一直以您为榜样,立志将来也要成为像您一样的好官!”
“……罢了,我并非你口中的好官,对不起,儿子。”邱刺史痛苦地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有事要与君溟说。”
君溟也示意邱杨先行出去,随后请邱刺史坐下,倒上一碗水。
二人沉默良久,君溟开口问道:“是萧大人吗?”
邱刺史一惊,反问道:“你怎会知晓……”
“因为太快了,我本以为需耗费一月左右时间……”
邱刺史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讲述:“当初,我与你父亲一同遇见萧大人。我自认为,论学问,我比慕岚更为出色。可慕岚手段高明,不知从何处获得一笔意外之财,给萧大人送了许多厚礼。萧大人便选他进入京城,而我则被分配到羌州这等荒凉之地。”
他满脸悔恨,继续说道:“我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迟早能进入京城。我将羌州治理得井井有条,我有才能,亦想做个好官。可事与愿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只是个小小的刺史。”
“去年,萧大人找到我,让我往通往蛮人地域的河水里投毒。他承诺,若事情顺利,便会提拔我入京。听闻萧大人当初还送了慕岚一套宅子,我也想让家人过上那样的好日子……”
“您难道就没想过此事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吗?这可是重罪!”
“我自然考虑过,萧大人亦是如此。可他说,若事情败露,也不必死守秘密。如今我才明白他的用意。”
“君溟,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君溟面色阴沉,双手紧握,指甲几乎陷入掌心,差点捏出血来。
最终,此事对外发布公告,投毒凶手乃是邱家墓园的守墓人刘伯。他留下遗书,坦白罪行后,自杀身亡。
邱刺史突然宣布辞官,准备搬出羌州回归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