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他们便回到了白沙宕。当天晚上，简单地整理了下行囊，夜无虞准备翌日就启程回风潜谷。

这天晚饭后，夜呈子把夜无虞叫到他的房间。两人在房门口隔着一长形几案相对而坐。房屋门敞开，不远处的浅湾和沙地，浸染着晚霞暖橘色的余光，波光粼粼，透着宁静祥和。房间外的两株紫叶李，花期已过，原本满树的小花，已几近落光，只余着零星的几朵孤零零地挂在枝头。几案上的香炉，燃着熏香，淡烟袅袅，散发出阵阵温和柔淡的香气。

夜呈子沏了这次从南边小镇带回来的糯米香茶。当滚烫的热水注入茶壶中时，茶叶的清香伴随着一股熟糯米的香味冲溢而出。然后夜呈子给两人一人倒了一小碗。

“原本只知道有用茉莉花窖出的茶，不想，南边还有用糯米窖出的香茶。”夜无虞端着茶碗，看着清绿的茶汤，嗅着飘逸的香气，感叹道。

“南北方，气候不同，物产风物等也不相同，但无论在哪里，都有人们世代生活积累下来的种种智慧和习惯，所以四处走走，能开阔眼界。”

“是。夜叔叔，你少喝点，这个茶，虽然香，但茶气还是比较强。”

夜呈子笑起来，道：“没关系，无虞，偶尔喝一点无碍。我给你准备了一包茶叶，到时候你带些回去。”

“嗯。”

“无虞，以你身体经脉状况，以及前期修炼的进度来看，我估计你的修为恐怕不久就要突破上乘。你此行返回风潜谷后，我建议，半年之内不要出谷，若觉察身体异象，立即闭关，切不可贻误时机。若是半年内没动静，估计就得三年之后。离开白沙宕后，无论是否继续突破修为，日常都需保持修炼，精进之心不可掉失，否则修为容易退转。”

夜无虞点点头，道：“夜叔叔你放心，你的叮嘱我一定谨记在心。”

夜呈子满意地点点头。

“夜叔叔，你以后是不是会一直待在白沙宕？”

“没错，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那夜叔叔你要保重好身体，我会时常来探望你的。那个，如果我带着其他人一起来探望你，你会不会介意？我是说，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

夜呈子笑道：“对你而言重要的人，我也会谨重对之。而且，偶尔会友，于身体有益。你放心，我不会介意的。”

夜无虞开心地笑起来，点点头，嗯了一声。

房间内烛火通明。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这个夜晚，不算晴朗，空中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不见星，不见月。两只水鸟早已不见了身影，去了某处水草丛中休憩。远处的山影透着几分寂寥，又像是人心中沉淀的心事，欲说还休，而夜色是其最好的掩饰。

随着夜深，夜无虞告别回了自己的房。

夜呈子继续坐在几案前，又给自己泡了一巡茶，静静品饮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自己了。但人生几何，岁月流金，重要的事、重要的人，终归不多，偶尔放纵下又如何？

随着茶汤的滋味渐趋淡薄，夜呈子放下茶碗，走到院子外，静静面对阒寂的暗色山影，站了很久。

翌日一早，简单吃过早饭后，夜无虞便背着鱼胶袋，来到院子中，同夜呈子道别。

几近道别时，仿佛已经没有太多话需要说。

天气有些阴，像是快要下雨了。

夜呈子看看天色，催促道：“好了，无虞，快去吧。再不上路，要下雨了。”

夜无虞点点头，道：“那夜叔叔，我这就走了。”说完，唤出赤蛟剑，轻盈地跃上剑身。

刚准备运腕调动修为驱动灵剑，突然，气海一阵翻涌，接着便沸腾不止，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似乎即将喷薄而出。夜无虞大惊，这是修为要突破上乘了？怎会这么快？还偏偏在这个时候？

又转念一想，不行！她已经耽误了一个月，不能再继续耽误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这个时候突破修为，否则，就赶不回去了。于是，也未多想，直接调动体内修为，猛然压向沸腾的气海，准备先压制一下那股巨大的力量。

不想，两股力量根本不相当。她的猛力一压，根本压制不住上乘能量的翻涌，两股力量相遇，结果只换来她压下去的力量猛然被冲开，巨大的反冲力瞬间引发体内气血逆行，震荡肺腑。

夜无虞只感到一股强力像是在体内爆炸开来，心口随即一阵剧烈疼痛，紧跟着，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陷入晕厥，从空中跌落下来。

夜呈子站在后方不远处目送夜无虞离开。见她跃上灵剑却迟迟不动，正感好奇，准备上前询问，却见夜无虞突然跌落下来，心里一惊，连忙冲上前去，调动全身不多的修为稳住自己，才堪堪接住夜无虞，而自己没有摔倒。

“无虞！无虞！”

夜无虞没有任何反应。

夜呈子连忙握住夜无虞的手腕，查看她体内状况。结果大惊。夜无虞脉象沸腾混乱，体内血脉逆行，气息大乱，这是即将走火入魔之兆啊！

夜呈子心下焦急，连忙将夜无虞送入自己房内，放在床榻上，掰开她的嘴，送入一粒他日常随身携带，用来在危急时刻保命的定元丹。

然后唤出飞行盘，急速赶往夜家寨。

平时到夜家寨一个时辰的路程，夜呈子调动极限修为后，硬生生被压缩至半个时辰。到了夜家寨寨主宅院，也来不及叩门提前知会，直接就落进了堂屋所在院落。

护院总管雷子已经发现有人硬闯宅院，立刻追上去。及至进到院落，看清是夜呈子，忙道：“少爷，怎么是你？”

夜呈子脸色青白，心急如焚，拉住雷子问：“源子可在？快帮我将他找来！”

“在。我这就去叫他。”雷子说完，也不耽搁，立即闪身离开。

很快，夜源子便降至院落，走上前去，扶住似乎将要跌倒的夜呈子，惊道：“大哥，发生何事了？”

“源子，快去白沙宕，帮我救无虞！快去！否则来不及了！”

“可大哥你？”夜源子看着夜呈子青白的脸色，灰白的嘴唇，知他是修为耗尽，身体无所支撑，虚症加剧，恐有严重后果之象，担忧地说道。

我没事。你快去！大哥求你了！”

见夜呈子心急而痛苦的表情，但这表情明显不是为了自己，夜源子心一沉，将夜呈子交给雷子，立即唤出灵剑，赶往白沙宕。

见夜源子终于去了，夜呈子只感到一阵眩晕和虚空，仿佛身体已不再是自己的，眼前一黑，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

当夜无虞醒转过来时，发现自己正盘腿坐在一间密闭的石室中。夜源子坐在她对面，正将一道白色灵力源源不断注入她的体内。原先沸腾翻涌的气海已经平静下来。原本喷薄欲出的强大力量，正跟随夜源子灵力的引导，在她体内运转周天。原先心口处的剧烈疼痛也已经消失。

“你醒了？”夜源子轻声道。

“源子叔叔，是你救了我？”

“你原本修为即将突破，但你强行压制上乘力量，逆势而为，结果差点走火入魔。若非大哥喂你服了定元丹，并疾速赶来夜家寨找我救你，你恐怕已经全身经脉俱断，脏腑俱裂。我已经帮你疏导了原本混乱逆流的气血，平复了气海，并将上乘能量接引出来运转周天。现在你既已醒来，接下来，就按照《雾雨漩雪剑法》的上乘心法修炼即可。此处是我们家专门用于闭关修炼的石室，你可在此安心闭关。至于其他事，待出来再说。切记，再不可强行压制进阶力量，否则，无异于引颈自戕，引火自焚。”

夜源子说完，缓缓将自己的灵力收回。

夜无虞立即按照心法，接续上去。本想对夜源子说声谢谢，但身体状态已经再不由她分心，只能静静看了夜源子一眼，然后闭上了眼。

夜源子见夜无虞已经进入状态，于是轻轻起身，走到一面墙壁前，旋转了墙上的开关，随即从打开的门走出去。石门随即又缓缓合上。

***

十个月后，夜无虞闭关结束。再次睁开眼睛，只感到体内气海越发深广，纯厚灵力充盈其间，只需稍一运转，便可任意调动。她的身体也因此变得更加轻盈，轻轻一带，便可跃离地面。夜无虞知道，此时自己已经是上乘初阶修为。而一旦修为步入上乘阶段，初、中、高三个阶段的修为，会有很大层级差异，这也意味着，要突破后面两个阶段的修为，往往也更加困难，且十分讲究机缘。而上乘高阶，当今世上，还未有人臻至。对很多修行之人而言，能够突破上乘初阶，已经算是很大的成就。之后，再用个一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慢慢修至上乘中阶，便已经是此生能够取得的最大成就。

夜无虞起身，环视石室一圈。石室清凉干燥，地面和四壁均是用一种夹带晶体的黑色石砖砌成，间或会有一块发着柔和白光的石砖，这也是石室内并非漆黑一片的原因。

夜无虞走到墙壁前，扭动凸起的圆形开关，石门很快打开。夜无虞沿着门外的长通道走了出去。在一个岔路口，又看到另外两条通道。应该是通往其他的闭关石室。

通道的尽头处是一段向上的石阶。上去后，进入一间宽敞简洁的房间。从房间走出去，是一个开阔的院落。天空的日光已经西斜，已经是下午。

只见院落中，数道白光飞舞，黑色身影蹁跹旋落。却是三个十来岁的孩子，统一身着黑色束身衣裤，正在练习剑式。见到夜无虞走到院落中，三人同时停下来，静静看着她。

夜无虞认识，他们是夜源子的三个孩子。

其中的女孩子见她走过来，先开口说道：“姐姐，你闭关结束了？”

夜无虞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问道：“你们可知，我闭关了多久？”

女孩子说道：“姐姐，你已经在石室待了十个月。”

居然又快一年过去了。夜无虞心中突然泛起许多忧思，丝毫没有成功突破修为之后的兴奋感。

“请问，源子叔叔现在在哪里？我想去同他道谢。”

女孩子说道：“爹爹现在不在寨里，要五天后才回来。姐姐你可以先住下，等爹爹回来。”

“那，呈子叔叔，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提到夜呈子，三个孩子的表情突然有些不大自然，相互交流了下眼神，然后还是女孩子开口说道：“呈子叔叔已经回白沙宕了。”

看着三人表情的变化，夜无虞心里突然感到不安。她对三人说道：“那我现在先回白沙宕看望呈子叔叔。等源子叔叔回来，麻烦你们帮我转告他。之后，我会再回来向源子叔叔道谢。”说完，唤出赤蛟剑，同三人道别后，跃上剑身，驭剑而去。

十个月不见，白沙宕同先前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依旧水清沙白，透着宁静悠远。忆雪小筑安安静静的，院子里紫叶李又已经开花，虽然还未繁花满树，但确实意味着，另一个春天已经来临。

夜无虞进到院落中，见夜呈子的屋子，房门是打开的，但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想来，人应该是在附近。正准备转身去附近寻找，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突然从后面的厨房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碗熬好的中药。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愣了一下，然后认出了对方。

“夜姑娘，你闭关结束了？”雷子走上前，问道。

“嗯。我回来看看夜叔叔。他现在，人在哪儿？”夜无虞问道，目光却放在雷子手中端着的汤药上。不待雷子回答，又缓缓问道：“夜叔叔，他现在，可还好？”问完，静静地看着雷子，等着他的回答。

雷子叹气一声，神色中透出一丝感伤。“夜姑娘，反正你人都来了，迟早都会见到少爷，我也就不瞒你了。先前你受伤，情况危急，少爷不顾自己本来身子弱、根基单薄，强行调动全身修为赶回夜家寨找源子少爷，之后，因为修为透支，虚症加重，脏腑受损，便陷入了昏迷。后来，虽然吃了各种丹药，又喝了好些中药，醒转了过来，但却是，修为尽失，身体虚软无力，再无法站起，又变成了像小时候那样，整日靠汤药续命的状态。而且，而且，”雷子的眼眶突然变红了，“少爷，大概，大概只有不到一年半的时间了。”

夜无虞大惊，面色突变：“怎会如此？”

雷子伤感地说道：“本来，少爷有一颗在危急情况时服用的定元丹。若是当时少爷能服下定元丹，至少，修为的那点根基能够保住，后面还能够像之前那样，通过练习功法慢慢恢复。但是，那颗定元丹，少爷已经给你服下，他自己就，就……”雷子没再说下去。

夜无虞愣在了原地。

都是她！都是因为她！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