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忆雪小筑的院落中,几株紫叶李开出繁密的花朵,引来许多蜜蜂终日围绕花枝嗡嗡忙碌不停时,时间已是次年春日。
白沙宕的风景依旧秀丽,去年冬天还飞来两只白羽长颈黑腿的水鸟。水鸟似是喜欢上了白沙宕的开阔静谧,水静沙白,便在水湾里安了家。每一天,只要走在白沙地中,便能看到水鸟或是站在浅湾中,捉鱼梳毛,或是张开平直双翼,在水湾上空飞翔。有时,水鸟会引颈高鸣,发出清越的叫声。因这两只水鸟的到来,昔日宁静的白沙宕,显出几分别样的生动来。
现在,夜呈子每次去浅湾边散步,都会顺便看会儿水鸟。这一天傍晚,夜呈子踏着落日洒在白沙地和浅湾中的旖旎金辉,散步到矮松树前,静静看了会儿松树,然后说道:“飞雪,你听见那两只鸟儿的叫声了吗?这片原本宁静的水湾又来了两位住客。说来,自无虞来到这里后,虽然她大多数时间要么炼剑,要么闭关,但忆雪小筑亦是生动了不少。这两只水鸟大概也是被无虞所引来的吧。飞雪,你可以放心了。无虞这孩子,于修炼方面,十分有天赋,且努力勤奋。我当初判断她大概一年时间可以修得中乘水平,如今看来,一点儿也没看错。只是,时间终是太过匆匆,一年时间,实在过得太快。但这一年,我过得很开心,很满足。明天,我便会把无虞带过来,让她在此当着你的面练一遍雾雨漩雪剑法的雾式和雨式,届时,你便可以看到这个孩子是多么出色了。”
对面的远山,夕阳正在慢慢落入山后。东边的天空染着紫红的晚霞,异常绚烂。两只水鸟突然比翼双飞,在水湾上方的天空来回盘旋。夜呈子站在晚霞的余光中,静静看着双飞的水鸟,直到暮色暗沉,远处暝烟四起,这才又慢慢走回忆雪小筑。
翌日上午,夜呈子练完养生功法后,便叫上毛小豆来到矮松附近的草坡。他站在矮松旁,同矮松一道,看着对面头发已经及肩长,但仍旧穿着先前衣服的毛小豆。
相比一年前,毛小豆更加自信了,面色沉静,双目有神。唤出赤蛟剑后,便开始练雾雨漩雪剑法的前面二十四式。
灵力被赤蛟剑带出后,在化雾阶段很快化作缥缈朦胧的雾气,弥漫天地,但紧随缥缈无害的雾气而来的,却是犀利的剑光,张扬的剑气。赤蛟剑的如火剑光,银色的灵力,朦胧的雾气,三者在空中交织飞旋,惑人眼球动人心魄。待进入化雨阶段后,朦胧雾气顿时化作雨露纷纷,时大时小,时疏时密,看似飞雨乱溅,杂乱无章,实则招招循序渐进,首尾相接,剑锋时常出其不意,密集难防。
待练至第二十四式时,原本作为结束,就要收势了,但毛小豆将最后一式的力度控制得很好,待最后一个动作结束时,又立即转入化雾剑式,一时间,漫天雨雾交织,纷洒飘扬,美轮美奂,间或溢出道道银白灵光,夺人眼目。
最后,随着收势,雨雾渐渐消散。
毛小豆满脸红光,旋落到矮松前,笑着对夜呈子道:“夜叔叔,如何?这算出师了吗?”
夜呈子露出欣慰的笑容,转身对松树道:“如何,飞雪,你都看到了吧?”然后又转身对毛小豆道:“小豆,从今天起,你就叫你的本名吧。你娘应当十分乐见你成为夜无虞的这一天。”
毛小豆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溢出泪光,对着松树道:“娘,我知道了,从今天起,我就正式叫夜无虞。”
在松树边待了会儿,夜无虞整理好情绪,便同夜呈子慢慢返回。
回到忆雪小筑,夜呈子让夜无虞跟着他进房间,并让她等一会儿。片刻,夜呈子从竹帘后捧着几套崭新的襦裙过来。
“无虞,这几套衣服是叔叔送你的礼物。红色虽然是你娘喜爱的颜色,但我觉得,这个颜色同样适合你。只不过,日常穿着红色,未免太过耀眼张扬,若你独自在外行走,叔叔并不特别建议你着红色,故,还为你准备了另外两套寻常姑娘家都会穿的颜色。”
夜无虞接过三套崭新的衣物,看着细腻柔软的衣料,精美的刺绣,均致的滚边,心里有些激动。除了一套山茶红的,还有一套鹅黄、一套淡粉的。夜无虞轻轻抚着衣服,半天说不出话来。
“无虞,去挑一套喜欢的,把衣裙换上。今天就陪叔叔在这片水湾走走吧。待你离开,便不知何日才会回来了。”
夜无虞一愣,抬头看向夜呈子。
“无虞,已经一年了,你该回去了。”夜呈子看着她,淡淡笑着说道。
“我知道。”夜无虞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的衣服。她当然是得回去了。毕竟,她心里还牵挂着一个人,还同这个人约好了一年之后,不见不散。可是,夜无虞突然觉得这样对夜呈子好残忍。夜呈子为她做了那么多,而现在,又要留下他一个人在此,只有代表她娘的那棵松树能够听他说话。虽然夜呈子看似不在意,但她还是为他感到一丝心酸。
夜呈子看出夜无虞心中的矛盾,笑着说道:“无虞,别担心夜叔叔,我一个人在这里已经过了十五年,早已经习惯这样孤独的生活了。你的到来,像一片彩霞,曾经照亮过这里,这就已经足够。以后若是想起夜叔叔,就抽时间回来看看,那间房永远都是为你准备的。”
夜无虞心中还是像哽住似的,说不出的难过。像夜呈子这样一个人,为何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里生活?而她居然什么都做不了?然后突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等自己能驭剑带人了,便带着夜呈子去附近镇子逛逛,心中豁然开朗。
“夜叔叔,要不我先带你去附近镇子逛逛吧!之后,我再离开。”
夜呈子眼中闪过一道意外之光。他看着夜无虞,知道她是真的想这么做。
“可是,无虞,你还同人有约定。”
“是。可如果耽搁个把月,应该没关系的。我想,风启会理解的,这一点,夜叔叔你不用担心。你只用想想,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你想去的。毕竟,这附近我也不大熟悉,不知道要去哪儿才好。”
夜呈子终于笑起来,道:“即是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那等我想想再告诉你。”
夜无虞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笑着点点头。
夜无虞离开后,夜呈子走到房门口,远眺着前方宁静开阔的水湾和沙地,终是露出一丝欣悦的笑意。
翌日一早,夜无虞站在床榻前,看着整齐地放在床上的三套衣裙。说实话,每一套她都很喜欢,每一套她都想穿起来。过去十八年,除开在青松门时,穿过素净的淡蓝色裙装,其他颜色的裙子,她还从来没穿过。犹豫了一会儿,夜无虞终于拿起那套红如冬日山茶的。
夜呈子已经坐好出行准备,站在他的房间门口,静静眺望前方,等着夜无虞。
“夜叔叔,我好了,我们走吧!”
夜呈子听到清脆愉快的声音,转过身来。
夜无虞身着红色衣裙,背着一只鱼胶袋,面带笑容朝他走来。
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夜呈子看到了曾经年轻时的夜飞雪。只是,眼前的姑娘,只有满心的愉悦,和年轻人特有的活力,没有外露的张扬。
夜呈子愣神了一瞬。不过随即便恢复过来,淡淡笑起,眼中满是赞许。
夜无虞走到夜呈子面前,唤出赤蛟剑。赤蛟剑在空中,红光灼灼,剑身已经变大数倍。
两人跃上剑身。夜无虞随即朝南边一指。
夜呈子其实也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但最后提议,两人去南边几个镇子逛逛。南边有几个镇子,由于远离中原,兼之常年气温偏高,民风颇具特色。
两人先到达了一个小镇,然后赁了辆轻便马车连同一个车夫,接下来的一个月,便乘着马车,慢慢在相距不远的几个镇子间流转,每到一个镇子,停留几天不等。多数时间,他们宿在镇子里的客栈,有时也会宿在镇子外风景秀丽之处。
他们经过的几个镇子,终年气温偏高,日光充足,雨水丰沛,树木高大,常年翠绿,花朵也开得比其他地方的大,色泽也更为鲜丽。同样是由于气候关系,当地人爱吃的食物,不是偏酸便是偏辣,而且还喜欢吃烤食。由于白天阳光太烈,天气太热,午时至未时,人们都只喜欢待在屋里,不喜欢出来街上,否则容易被晒得冒烟。而气温凉爽的傍晚,反倒是镇子里人最多的时候。
到了这些镇子后,夜无虞和夜呈子自然也是入乡随俗,但热辣辣的午时和未时,便待在客栈里,待热浪消退,镇子里渐渐有了人后,他们也才戴着帷帽,出来四处走走。
刚来没几天后,夜无虞便知道为何当地人都爱食酸辣了。因为天气太热,让人没有食欲,而食酸辣,则可开胃祛湿。倒是为难了夜呈子。他既不能吃酸,也不能食辣,也不食荤腥。所幸,地处南方,瓜果菜蔬倒是也很丰富,还有各种特色米饭,比如红米饭,黑米饭,以及用植物汁液浸泡染色的彩米饭,只要不放调料,夜呈子日常清淡而精细的口味还是能够得到满足。夜无虞在饮食方面没有什么禁忌,兼之在忆雪小筑,整日陪着夜呈子清淡饮食,到了几个小镇后,面对各种见过没见过的食物,在夜呈子的纵容下,但凡感兴趣的,都尝了个遍。
但凡两人在当地饭庄吃饭,往往都是这样一副景象:夜呈子面前放着一小碗米饭,并几样颜色天然素净的菜蔬,比如四根煮青菜、三个蒸芋头、两片烤地瓜、小碗炖南瓜、一碟糖水百合,而且炖南瓜、糖水百合还是特别嘱咐厨房给单独做的;而夜无虞面前,首先要么是半只皮黄肉酥的烤鸡,要么是一条外焦里嫩的烤鱼,或是一盘香滋滋的烤肉。
夜呈子走到哪里都是正襟端坐,一丝不苟,左手端着小碗米饭,右手举着筷箸,斯斯文文动作优雅地一样一样夹起菜,慢慢往嘴里送,然后细嚼慢咽,一根细细的青菜,仿佛也能品尝出山珍海味的滋味来。夜呈子自己虽然吃得安静,但看着夜无虞吃得开心,却也觉得开心,往往也会嘴角不经意间带上笑意。
话说,快乐真的是会相互传染的。
他们在最后一个镇子多停留了几天。先是因为这个镇子附近有几个当地的寨子,寨子里的房屋都是清一色的竹楼,他们于是向当地人赁了两间房,在绿树掩映的竹楼里,住了几日,每天都在寨子里走走,看看各家院子里种着的各种从未见过的瓜果,欣赏当地高大青翠的树木。
后面到达镇子上时,发现镇子外,一条大江自北向南,从镇子外流过。而每天傍晚,只要是晴天,便能在江边看到绚丽的晚霞。他们于是在镇外江边的客栈住下,每天傍晚都来到江边散步。
宽阔的大江,江边水清且浅,有许多的鹅卵石。江的对岸,几排民居之后,便是逶迤青山。当地人也很喜欢在傍晚时分来江边溜达消暑。许多孩童更是爱在江边浅水处卷着裤腿嬉闹。
夕阳晚映,江水流光,人景和谐,宁静怡远。夜呈子时常看着这样的光景,情不自禁驻足停留,深思飘远。每当这个时刻,夜无虞便静静站在他身边,也不打扰他。只是有那么一次,当夜呈子出神地看着天边晚霞时,夜无虞突然意识到,他大概是在追忆某个人,追忆某些过去的时光。
然后有一天,当天边橘红晚霞开始渐渐消失,暮色渐至时,夜呈子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对夜无虞道:“无虞,明天我们就回去吧。这趟你陪我出来,已经足够了。这段时间,我很开心,谢谢你。”
算算时间,他们已经出来快一个月了。
夜无虞想想,最终点点头。其实,随着出来的时间越久,她开始渐渐变得不安起来。越到后面,每次想到同风启刀的一年之约,便再无法心无挂碍坦然地游玩下去。她的确也该回去了。
两人踏着月光,沿着江边小路,往不远处的客栈走去。
夜呈子没有说的是,越是停留得越久,他越是担心自己内心会渐渐生出对某种生活的渴望。想年轻时的他,就有过那样的期待与渴望,但他所经历的事告诉他,他无法让那样的渴望成真。如今,他的心,已经平静了十多年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生出意外的波澜来。他亦不允许,自己有这些波澜。谁知道,上天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剩下的时间,他只想在忆雪小筑静静渡过。那,终究才是适合并属于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