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启刀说完，仍旧看着前方，神色带着一丝黯然。尽管已经过去多年，但当年经历的那一幕幕，如今回想起来，种种细节仍然鲜活在目，仿佛就在昨日。在当年事情发生之后的至少五年里，他经常在梦中被突如其来的火舌惊醒，要么是听见有人在不断地呼喊求救，声音忽远忽近，带着绝望和恐惧。直到后面修行渐有小成，内在灵气护体，意识神思变得较之前清明，那些纠缠他的噩梦才渐渐远离，他也终于能够在夜里踏实地睡到天明。

若非来到铃蓝谷，这一切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主动去想起过，更不会同人说起。即使当年与风紫烟走得比较近时，关于当年的那场大火，以及他所经历的一切，他也没有同她讲过。风紫烟虽然也试探性地问起过，但他都是三言两语匆匆带过。风紫烟见他不愿提，也知道这是他心里的一道疤，也就没再多问。所以，当年的那场火，只是在他心中隐秘燃烧的创伤，偶尔想起时，心情还是会沉重，神色还是会黯然。而对火的恐惧居然成了他修行路上的障碍，使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参悟“无惧”，从而阻碍了修为进阶。

“风启，对不起，不应该让你回忆这些的，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都是我不好，刚才不应该问的。”毛小豆面带愧色地说道，同时又满是担忧地看着风启刀。

风启刀从自己的思绪中回来，收回远眺的视线，看向毛小豆，微微笑起，道：“没关系的，小豆。原本我就希望来莽塱山好好修炼外功，经过最近发生的事，我才意识到，外功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能让人看到自己的心魔和短板。唯有先看到，才能去克服。虽然是我在同你讲过去，但其实，却是我在面对过去发生的事。如果这一切是因你而起，那其实我更想跟你说的是，谢谢你。”这句话，在之前对付巨型蜥蜴、他突破了“无惧”这一式后，便想同她说了，只是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

“我、我什么都没做，谢我干嘛呢。”毛小豆感到惭愧，垂下头，重新挪到风启刀身旁坐好。不过心里的担忧倒是消褪了，因为风启刀看起来确实没事了，除了有些沉静，神色中的黯然已经消失。

她没有注意到，风启刀一直在默默打量她，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以及一个细微的表情。见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像是自己跟自己赌气似的，微微嘟着嘴，风启刀的心头突然就敞亮开来，一丝笑意浮上了嘴角。

风启刀抬头看看天空，说道：“想睡一会儿吗？不过，天应该快亮了。”

毛小豆闻言，也看向天空。但天空还是那样灰蒙蒙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说道：“不想睡了，现在应该也睡不着了，反正先前昏过去已经睡了一觉了。”

风启刀笑起来，说道：“那怎么一样？”

毛小豆也笑起来，道：“不管了，反正是不睡了。不过，躺一会儿倒还是可以的。这里的草地毕竟这么平整柔软。”说罢，便躺了下去，然后感叹道：“还是躺下来更舒服。”

风启刀也跟着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躺着，看着上方被雾气蒙住的天空。

四周安安静静的，地铃蓝似乎都睡过去了，也没有任何虫豸的叫声。只不远处晶莹透亮的蓝色湖泊，光点不停缥缈浮动，似存有无限生机，像流动着仙气，不像人间所在。

毛小豆突然翻了个身。

风启刀朝她看过去，不禁笑起。这个姑娘，口中说着不睡，但已经睡着了。此时，正侧面对着他，面容平静，呼吸平稳，先前的满目忧伤已经不见，只是眼周还有些肿胀，留着先前痛哭过的痕迹。心中暗道，小豆，只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那样伤心了。

这时，毛小豆突然朝前挪了挪，眼见着就要碰到风启刀了。

风启刀一慌，连忙坐起来，往旁边移过去一些，离开毛小豆两尺远。继而想起，先前在那个奇境中，莫名其妙睡到卧房床上的那一夜，清晨醒来时，毛小豆也是挪着挪着，就挪到了他怀里，心脏突然就乱跳了两下。终是又忍不住，转过头静静看着熟睡中的毛小豆。不知不觉中，他们好像已经走得很近了。眼前这个人，虽然认识时间不算长，但似乎已经成了除师父风扬眉之外，对他最了解的人。

风启刀早已经明白，当年，虽然他和风紫烟走得很近，但其实风紫烟并不了解他，当年的他，对风紫烟来说，只是一个为了排解孤独的存在。他跟在风紫烟身边，变成了风紫烟的影子。她对他的亲近，不过是对自己影子的亲近罢了。随着他在她面前摘下面具，所有的幻觉、奢望、期待统统都跟着消失了。之后，他便下定决心：今后绝不会在第二个人面前摘下面具。为了不恶心到别人，不惊吓到别人，他那一张被毁掉的脸，就只能留给他自己看了。

灰蒙蒙的雾气中，突然透出一点光亮，灰雾开始渐渐变成白雾。蓝色湖泊的晶莹透亮感，随着天光亮起，有所减弱，不再像夜里那样明亮。

毛小豆醒了过来，先对着逐渐亮起的天空发了会儿愣，才坐了起来。

“风启，你说今天我们能走出这个谷了吗？”

风启刀想了想，说道：“昨天我们虽然陷入了幻梦，但总觉得，这个谷不像其他地方，这个谷中存在的一切，包括那只铃蓝兽，看起来并无恶意。所以，我想离开是没有问题的。”

“确实如此。说起来，还有些想念那只铃蓝兽，还想再摸摸它那触感独特的皮肤。看着十分坚硬，但摸上去又是软的，还透着丝丝冰凉。”

“我们到湖边看看。”风启刀说道。

“嗯。”

两人站起，穿过成片的地铃蓝花，走到了湖边。

狭长的湖，其实很宽。湖水湛蓝，但看不到底，估计很深。天虽然已完全亮起，但湖上飘扬的点点晶莹蓝光没有消散，也没有减少，仍然密密麻麻悬浮在湖面之上。毛小豆在湖边一处浅滩边蹲下，伸出左手，触了触湖水。湖水净透冰凉，仿佛是由山上的冰雪融化一般。

湖面突然又开始翻腾。湖心也开始翻涌起阵阵白浪。

毛小豆连忙站起，和风启刀迅速往后退。

铃蓝兽很快就从湖中腾起，同样，停在半空中，先扬起长颈，对着天空高鸣一声，然后轻轻扇动着双翼停在空中，正对着他们。

再次看到铃蓝兽，毛小豆又激动，又担心，说道：“风启，看来这不是梦。但是你说，它会不会又让我们今天继续做梦？”

风启刀还未回答，铃蓝兽已经扇动两翼，朝湖边飞来，但没有带起大风，也没有带来铺天盖地的蓝色光点。铃蓝兽只是静静地，舒张着宽大的双翼朝他们飞来，降落在离他们不远的草地上。然后偏过头，仍旧用椭圆的蓝色大眼睛瞪着他们。

毛小豆悬起的心得以放下。她朝铃蓝兽奔过去，在铃蓝兽结实圆滚的身体前停下，再次伸出左手，抚上抚铃蓝兽的长颈。

铃蓝兽没有动，任由毛小豆为它挠痒。

风启刀也笑着走过来，同样伸出手，轻轻抚着铃蓝兽。

“风启，我怎么觉得这只铃蓝兽其实有些孤独呢，估计就它独自一个住在这个谷里，所以喜欢同人亲近。只可惜，我们不能在此久留。”毛小豆遗憾地说道。

“若是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再来看它。”

“也只能这样了。”

不一会儿，铃蓝兽慢慢从他们身边走开，在四周绕了小半个圈，然后又走回两人面前，先对着毛小豆，把长颈一扬，然后低下头，张开宽扁嘴，吐出一颗龙眼般大小的蓝色珠子。珠子晶莹剔透，发着澄澈的蓝光。

吐出的珠子悬浮在毛小豆面前。毛小豆看看风启刀，不明所以。铃蓝兽于是用宽扁嘴对着珠子轻轻一碰，珠子就飞到了毛小豆的左手边。

“这是、这是……”毛小豆犹豫着，抬起颤抖着的左手，接着了珠子。“这难道是给我的？”将晶莹的珠子捧在手心，毛小豆难以置信地说道。

铃蓝兽偏过头，一只蓝眼睛对着毛小豆闭了一下，又睁开，似是肯定了毛小豆的猜测。

铃蓝兽又走到风启刀面前，同样对着他，扬起长颈，然后低下头，从宽扁嘴中吐出一朵水晶花。水晶花是重瓣的淡粉色，里外共三层花瓣，花瓣下方有几片洁白如玉的花萼，十分晶莹美丽，世间罕见，看起来虽然像天然水晶石，但其实，整朵花柔软而富有弹性，花瓣上隐隐透着真花才会有的细微纹路。

风启刀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接住了粉色晶花，然后不太确信地看着铃蓝兽说道：“这是，给我的？”

铃蓝兽同样偏过头，对着风启刀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慢慢迈着步子转过身，朝前走出一截后，张开双翼，对着天空长鸣一声，缓缓飞到湖面，落入了湖中。

这一次，随着铃蓝兽在湖面消失，湖水渐渐恢复平静后，悬浮在湖面上的蓝色光点也开始渐渐消散。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蓝色的湖面就恢复成二人刚到来时的样子，虽然还是同样晶莹的澄蓝，却少了如梦似幻的惊异之美。整片谷地，也因此看起来除了景色怡人外，再无其他独特之处。

毛小豆只觉心中一阵空落，面对湖面，久久不语。

风启刀同样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看着湖面。

过了好一会儿，毛小豆才接受了湖泊已然恢复正常、先前异景不会再现的事实，低下头打量手心中的晶蓝珠子，然后说道：“如果没有这颗珠子，我仍然会觉得先前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可是，风启，你说铃蓝兽为什么要送我这颗珠子？只是为了让我留作纪念吗？”说完，偏头看着风启刀。

风启刀捧着那朵晶莹粉嫩的水晶花，同样带着不明所以说道：“我也正好奇，不知铃蓝兽为何要送我，嗯，这朵花？”说到花字，风启刀微微蹙了蹙眉，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尴尬来。

毛小豆看看那朵花，又看看风启刀。风启刀无论怎样看，都是一个堂堂八尺男儿，虽然完整的脸看不到，但一对剑眉，一双星目，笔直的身形，完完全全透着男性的果敢和坚毅。铃蓝兽送他一朵粉色的花，确实挺奇怪。

不过，毛小豆很快想到一个自认为十分合理的答案，于是认真说道：“我想，大概那只铃蓝兽是只母兽。”

风启刀微微一愣，看向毛小豆。

毛小豆连忙又补上一句：“不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吗，鲜花赠美人，珠石赠兄弟！”说完后，顿时觉得这句话似乎有点怪怪的，也不敢再看风启刀的表情，连忙转过身，往南边走去。

风启刀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