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风启刀之前，毛小豆对自己的人生早已不抱任何期待。日子就是那样，拖着熬着麻木地渡过一天，然后又一天。自乞讨为生以来，她的身体就越来越虚弱。虽然幸运地熬过了去年冬天，也许还能撑过这个夏天和秋天，但倘若冬天再次降临，她大概就不会再撑得过去。对此，她心里十分了然。她未曾想到，有一天，她会被这个叫做风启刀的男子从几个坏乞丐手中救下，还换上了干净衣服，在城外一座独立的小院住了十天。

这十天里，她不但每天都能喝上香喷喷的肉粥，有时是猪肉，有时是鸡肉，还能每天睡在干净舒适的床上。

叫做风启刀的男子，日常总是爱穿一身黑色长衫，看起来有些冷漠，也不爱说话，但其实是个温和的人。暮色降临之后，喜欢待在安静的院落中，或是喝着一壶茶，或是饮一小坛酒，沉默地注视着远处暗色的起伏山峦。除此之外，若是待在小院中，风启刀还特别喜欢照料他那匹栗色大马，每天都为它认真地刷毛。

毛小豆想，这人大概是个惯常独来独往的人，否则，也不会赁个小院单独住在城郊外了。

也是个十分有分寸的人。他虽然救了毛小豆，让她暂时安顿在小院中，却未再打探过关于她的事。关于他自己的事，自然也不会同她说起。所以，十天过去，毛小豆除了知道此人来自风潜谷，此次乃是出谷办事外，对他就无更多了解了。

尽管如此，毛小豆还是对此人产生了信任，知他不会伤害自己。

在做了一年多的乞丐后，这十天的日子对毛小豆来说，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虽然她心里也清楚，这样的日子，并不会持续太久。等风启刀办完事离开这里时，她也将再次无处可去，无地方可住，无能力为自己谋生，而那时，等待她的，大概又是另一段开始乞讨的生活。想及此，毛小豆心中不免黯然。

毛小豆的身体，已经多少恢复了力气，再没之前虚弱，但面黄肌瘦的样子，短时间内肯定是不会改善的。

第十天的下午，风启刀驾着马车进城去了，毛小豆独自出了院落，慢慢朝不远处一片田野走去。田间种着许多绿油油的蔬菜，周边分散着几间农舍。她找了处地势较高的田埂坐下，正好朝着西边，极远处，隐约可见青山起伏逶迤。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西山，但仍然对着远处，失神般地呆坐了很久。

四周地势平坦开阔，显得天高地远，无边无际。但如此广阔的天地间，却无一席可供她容身之处。她娘已经不在了，她爹巴不得她不存在，唯一对她好的毛大娘，今后估计再也见不到了。毛小豆想着自己今后的生活，心中再次透出无限的哀伤。

将近傍晚十分，毛小豆才返回院落。还未走到近前，就见风启刀倚靠在院门边，静静看着她归来的方向。想到风启刀一直站在这里，看着她黯然失落走回来的样子，毛小豆觉得十分惭愧。有些情绪，她是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暴露的。

“你去散步了？”院门前，风启刀平静地问道。

“嗯，去附近走了走。”毛小豆点点头，仍然垂着眸，走进了院落。

陈叔已将饭菜端出来，放在院落中的桌子上。

在风启刀的特意叮嘱下，这天陈叔炖了一锅山药土鸡汤。鸡汤盛在圆形的土陶大碗中，放在最中间，山药已经软糯，鸡肉已经脱骨，香气四溢。

风启刀舀了一碗山药鸡肉并着汤，放在毛小豆面前。

毛小豆看着喷香的鸡汤，犹豫了片刻，才用左手拿着小勺，颤抖着，小心翼翼舀起鸡肉和山药来吃。

突然之间，她倒是希望，眼下并没有这么香气诱人的饭食了。

既然风餐露宿街头乞讨便是她的宿命，此时的美味饭食于她而言，便显得不真实，也无必要了。这样想着，一滴眼泪突然就滚落下落。她连忙侧过脸，低下头，在胳膊上把眼泪拭去。

风启刀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菜。

吃过晚饭后，毛小豆刚准备回屋里，风启刀却道：“不如一块儿坐会儿。”

毛小豆稍稍犹豫后，点点头，继续坐着。

陈叔将一盘洗过的葡萄，以及一壶沏好的热茶，端了出来，放在桌上后，便又折回灶房去忙活了。

风启刀为毛小豆倒了一小碗淡茶，又将已经从枝上剥下的紫葡萄，推到毛小豆面前。

两人静静坐着，慢慢啜着茶，坐在院落中纳凉。

风启刀突然对毛小豆说道：“再过几天我就要回风潜谷了。如果你暂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可以跟我一起回风潜谷。”

毛小豆愣住了，抬起头，倍感意外地看着风启刀。半晌，才犹豫着说道：“我曾听说，风潜谷的人向来隐居世外，不参与世俗，谷地所在也向来隐秘，不为外人所知。若是这样的话，谷中会欢迎外人前往吗？”

风启刀嘴角微微上扬，道：“世人所说不假，风潜谷的人，不喜与外界多有往来，日常也不想为外人打扰。但偏居一隅不代表完全与外界隔离。风潜谷人擅炼法器，所炼法器也会进入世间流通，所以多少还是会与外界有所往来。像这次，我就是来将两把专人定制的剑器送交雇主，并顺便采买一些谷内所需物品。外人偶尔也会受邀进谷，只不过进谷前，需要被蒙上双眼。所以，带你进谷不是问题。而且，”风启刀看着毛小豆说道：“实不相瞒，我虽然姓风，但其实不是风潜谷人，我也是师父遇见你娘的那一年，恰好被师父所救，然后带回风潜谷的。如果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你是曾经他送去青松门的那个婴儿，应该也不会反对我把你带回去。”

然后，风启刀的目光移到毛小豆已经残废的手腕上，若有所思地说道：“而且，你的手，说不定能找到方法治好。”

毛小豆再次愣住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风启刀道：“是这样的，我曾听师父说起过风潜谷的一位前辈，据说那位前辈受过一次很重的伤，有一只手也断了筋脉，但后来，恢复如初了。但具体是怎样一回事，还需要回去问问师父才能知道。我不敢肯定这是真的，但至少，有这样的可能性。”

毛小豆已经啜泣起来。这一天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她原本已经惨淡晦暗的人生，突然毫无预兆地就透出几许光亮来，让她仿佛身在梦中，内心澎湃起伏。过去一年多的黯淡心境，突然就随着眼泪，慢慢得到了抚慰。好一会儿，她才抬起颤抖的左手，潦草地拭了拭脸上的泪水，对风启刀道：“风、风大哥，谢谢你。”

风启刀深色的双目，此时透出一丝和善的笑意，道：“谷中无论长幼，都是直接叫我风启，你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叫我风启就行。”

毛小豆噙着眼泪，终是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

五天之后，风启刀带着毛小豆准备出发上路，前往风潜谷。

轻便马车的车厢，原本没有计划会有人乘坐，因此基本已经放满采买的物品。现在，风启刀在车厢中收拾出一番空间，放了一个圆形藤凳，让毛小豆坐。

毛小豆仍然穿着之前换上的有些宽大的布衣，头上戴了一顶灰蓝色的方布帽，遮住她的光头，看起来依然羸弱黄瘦，只不再像之前病恹恹透着灰败的样子，而双目中的灵动已不似从前在西山上。无论如何，现在的毛小豆看起来就是一个瘦弱有疾的假小子，面容倒是仍然透着清秀。

太阳刚刚打东方升起，他们便上路了。风启刀戴着帷帽，驱着马车，他们一路南下。

十天后，他们渐渐进入群山连绵起伏的山林地带，绕山而行。山林间，道路蜿蜒狭窄，只够一辆半马车通过。在十分稀少的平缓之地中，往往都会出现一片小村庄，几十户人家，斜顶白墙的房舍均建盖在山边，然后依山开辟出梯形的田地，种满各类菜蔬瓜果。

在山间行进五天后，他们穿过一片树木高大茂密的林地，眼前景色顿时开阔迥异起来。放眼望去，皆是山水相连的秀美景色，无数湖泊，大大小小，星罗棋布，又彼此都有相连。湖边乃至湖中是一座座状如馒头，十分翠绿的小山。正值盛夏，很多湖中正盛开着硕大的粉色荷花，碧绿的荷叶高出湖面一两尺，密密匝匝。

之前一直待在山上的毛小豆，第一次见到这样秀丽明媚的山水风景，以及规模盛大长势肥硕的荷花，终是情不自禁被美景深深吸引，一路从车厢两侧的小窗往外张望，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种种经历，心里涌起某种久违的因天地间的美景所带来的舒畅。待反应过来时，一时间竟有些恍然失神。因为她似乎早已经忘记了这个世上所存在的种种自然景色之美。忘记了曾经在西山上，山上一片层林尽染的树林、一条清澈激越的溪流、一座霞光笼罩云雾缥缈的山峰，是如何地吸引她，让她时常生出愉悦的触动。

太阳开始偏西，光线变得柔和，荷花荷叶染上温暖的金光，于生动中更带上了一种醇美，让人欲醉。

马车突然停下了。

风启刀从车上跳下来，来到车厢后方，打开车门，对毛小豆说道：“如果喜欢，可以下来看一会儿。”

他们正停在一处秀美的湖边。清风从湖面吹过来，吹皱了湖面，吹动层层荷叶如同裙裾轻舞，并送来阵阵独特荷香。远处是青山座座，错落分布在湖面，渐渐往后方退去，并逐渐隐于缭绕的雾气中。

毛小豆失神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美景，居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半晌，才念念不舍收回视线，带着感叹说道：“风启，这样的美景你应该看过不下一次了吧？”

风启刀道：“嗯。如果你很喜欢，以后每一年都可以来看。”

“以后？”毛小豆喃喃道。过去一年中，她可再未想过这个词了。现在突然听到，心里又突然一阵感伤，想要落泪。她是还可以想象以后的人吗？

“没错，以后。”风启刀肯定道，看着远处灵秀的青山，继续说道：“曾经，一场大火让我家破人亡，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原本以为自己也不会活下来，但我活了下来，虽然是因为遇到了师父，他救了我，治好了我的烧伤。虽然现在身上留下丑陋的疤痕，但无论如何，我都活了下来。”然后转过身，看着毛小豆，道：“我想说的是，也许我们的人生会突然遭遇磨难，但在最难甚至最痛苦的时候，也要抱持希望，这样，迟早都会有另外一条路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虽然变得丑陋，失去了所有家人，但依然在好好活着。你现在还这样年轻，更不应该放弃希望。”

毛小豆的泪水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如断线般落了下来。风启刀戴着面具，脸上只露出一双深邃明亮眼睛。毛小豆看着那双眼睛，哽咽着说道：“谢谢你，风启。我想告诉你，你一点都不丑。”

风启刀淡淡笑道：“这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我脸上以及身上的疤痕，看到了你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毛小豆垂下了头。

“我知道。”风启刀转身继续看着远处的青山。他当然明白毛小豆所说。只不过，内在不丑，并不会取代外在的丑。外在的丑陋就是丑陋，仍然会吓跑许多人，让许多人只想避而远之，对此，恐怕再没有人比他更深有感受了。只不过，如今的他，已经能够对此安之若素，坦然处之，也不会再对别人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以为别人也能像他一样接受自己外表的缺陷。

然后，风启刀指着远处雾气弥漫的地方，说道：“那片雾气掩盖之处，便是风潜谷。明天我们会到达入谷的湖边，今天晚上，我们先在这附近的村落住一晚。”

毛小豆朝远处弥漫着雾气的地方看去。那里仍然是山环水绕之处，雾气乃是弥漫在宽阔的水面上，至于雾气之后是什么，便看不到了。

“这么说，进入谷中是要走水路？”

“没错。”

毛小豆朝四周望望，附近确实还有村落存在，若是如此，那风潜谷的所在岂不是一点都不保密？

“若是人人都知道风潜谷就在那里，岂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去了？”

风启刀笑起来，道：“风潜谷的大概位置向来都为人所知，人们不知道的，是具体进入谷中的道路。那片水域，常年都弥漫浓厚雾气，雾中隐藏有三十六座山峰，其间水路迂回曲折，但只有一条是入谷之路。若是冒然进入雾中，很容易在雾中迷失方向，被困于群峰间。而且，那片大雾，随着暮色到来，会产生一种能使人陷入癫狂的毒素，中毒之人，即便侥幸从雾中脱困，也会从此神志不清，与疯子无异。所以，没有专人带路，一般人都不会轻易冒险进入雾中。”

听风启刀这么一说，原本还觉得那片水雾相交之地仙气飘飘的毛小豆，瞬间面色一变，惊诧地感叹道：“原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