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后的一天,天气自早便有些阴,似是有雨,但这雨一直没有下下来。
正午之后,阴云比上午更要浓重些。也没有风,西山无论山顶还是半山都是闷闷的,温温的。按照往常的经验,这样没有风,却有乌云的天气,雨迟早是会下下来的。
待在山上的弟子们,在这样的天气,往往都会选择静修,待在房间里,或是研读经典,领悟心法,或是打坐入定,调理气息,摄神守窍。
而没有特殊事务的日子,午饭之后,按照日常的习惯,古山白都会在自己的房里,先喝上一盏清茶,然后打坐入定两个时辰。这个习惯已为所有弟子所知,所以,但凡有事的,都会尽量在上午来找他。
这一天,正是古山白没有特殊事务的日子。又是似要下雨的天气,吃过午饭后,古山白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如同往常那样,喝上一盏茶后,便在房内打坐入定。
不想,这边他刚泡好一壶茶,往一只朴素的土陶茶碗中倒好一小碗后,戚云琳便来找他了。
戚云琳似是稳重了不少,见了古山白,不再像以往那样总是笑容满面地跑着过来,只是露出一丝淡淡的笑,语调平稳地说道:“大师兄,没有打扰你吧,我就想着趁你还未开始打坐,赶紧过来。”
古山白把她引入房内,笑道:“师妹哪里的话,不打扰。听说你闭关出来,师兄还说找时间去看看你,与你交流一下。”
“多谢大师兄关心。这次我闭关时间比较短,其实也没有太大收获。如果大师兄你真来找我交流的话,定要让你笑话了。所以,我先来找你了,想找你再借借那本,你亲自写的《太青奥义参悟笔记》,我想再看一遍。”
“好说。那你等着,我去拿给你。”
古山白说完,便往房间右侧的一壁书架走去。
戚云琳此时正站在房间左侧的长桌旁。桌子正中间放着一本翻开的古籍,用墨石镇书压着翻开的那一页。旁边的一个梨花木托盘中,是古山白刚才倒出还未来得及喝的茶。清清淡淡微微透着碧色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戚云琳见古山白朝书架走去,假装俯身看桌上翻开的书,左手迅速朝桌上扫过,眨眼间已将一小瓶无色无味的水倒入茶碗中。
待古山白拿着笔记过来,戚云琳已经重新站直身体,神态自然地等着古山白。
古山白把笔记递给戚云琳,让她喝杯茶坐一会儿再走。戚云琳想了想,道:“好。大师兄,我自己来倒就好。你倒出的茶都快凉了,你先喝茶,别管我。”说完自己取过一只小碗,提起小壶,为自己倒了一碗。
古山白见她已经为自己倒了茶,也就没说什么,笑笑,端起先前已经倒好的那碗茶,慢慢地喝着。
眼见古山白把一小碗茶慢慢喝完,戚云琳偏头看看屋外的天空,放下自己的茶碗,道:“大师兄,你还要做下午的功课,天气看起来也不好,我就不坐了。改日再来找你,好好向你请教。”说完,站了起来,准备往外走。
古山白绕过桌子,将戚云琳送到外面。
道别后,古山白目送戚云琳离去,然后返回房间,关上房门,走到房间正中靠后的床榻边,准备开始打坐入定。
天阴的缘故,房间不似往日那般明亮,光线有些暗淡。
古山白很快就盘腿坐在床榻上,闭上了眼。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古山白睁开眼,神色中透着少有的困惑。
今天实在是奇怪,他打坐后,久久不能入定。精神难以集中不说,脑海中还思绪纷飞。
他又闭上眼,重新开始呼吸吐纳,准备重头再来。
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越来越严重。伴随脑海中纷飞杂乱的思绪,他的心念停留在一个人身上,再也无法移开。
小豆。
不知为何,古山白突然想念起毛小豆来。自他们认识之后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似地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与之伴随的,是毛小豆的音容笑貌、言谈举动。回想着过去与毛小豆相处的种种细节,古山白的心中蓦地就泛起一阵热潮,并伴随着阵阵心痛。最后,他的整个思虑都停留在一个多月前,他最后见毛小豆那次。微暗的暮色中,毛小豆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虽然笑着,但那抹笑容明显是强装出来的,她的眼中分明透着难过和隐隐的泪水。
古山白猛地睁开眼,某种陌生的正在升起的情感,已经渐渐将他占据,他无法再继续打坐。此时此刻,他所想唯有一件事:他要立即见到毛小豆!
古山白闪身到门前,拉开房门,唤出灵剑,朝半山飞去。
虽然天有些阴,看起来要下雨了,但这天吃过午饭后,毛小豆还是去了林中空地温习剑式。
没有灵剑,她现在都是以手指为剑,每天都温习至少一遍太青剑法。
最近一个多月,她的心情都有些闷闷的,因此,越发练习得格外勤奋。她不想让自己闲下来,闲下来她就会想一些问题,会想古山白,然后心情就不大好。
这天上午,她已经练过一遍太青剑法了。但吃过午饭,不想闷在屋里,便又出来了。她不担心下雨,如果下雨她还可以到松林尽头下方的洞穴中。
林中光线越来越暗,树叶都仿佛侵染了墨色,大雨很快就要来了。毛小豆在林中空地的结界中,比划剑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虽然没有灵剑,但从指尖上溢出的灵力仍然让结界里的一方空间,落叶横扫,漫天飞扬,凌乱又炫美。她的速度太快,又完全专注在剑招上,以至于完全没有留意到一道白光突然朝结界扫来。待发现时,结界已被破开一道口。毛小豆顿时心惊,以为被人发现了。慌乱之中,想要立即收式,不料体内气息因为刚才的惊慌,已经散溢紊乱。待她强制收式,一道气息突然就逆冲心脉。毛小豆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随即自空中跌落。
来人是古山白。
他来得太急,破开结界也太心急,完全没有考虑太多,一点都不似他平时稳重冷静的风格。
然后才意识到:不好。连忙闪身过去,接住了从空中跌落的毛小豆。
“对不起,小豆!”
“山白师兄,怎么是你。还吓了我一跳。”毛小豆躺在古山白怀中,忍住身体的疼痛,笑着说道。
“别再说话了,快把这颗丹药吃下去。”古山白已经拿出一粒护心丹,送到了毛小豆嘴边。
毛小豆把丹药服食下去。
天空开始落下雨滴。
古山白抱起毛小豆,跃上灵剑,往云崖洞飞去。
刚在湖边落下,密集的雨线就劈头盖脸落下来。雨声同不远处的水瀑声混杂在一起,天地间仿佛都在轰鸣。
天光昏暗。泛着淡淡白光的莹石内洞因此显得很明亮。
古山白把毛小豆放到云石台上,自己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腕,为她渡入灵力帮助她调理身体的气脉。
毛小豆也闭上眼,运转灵力为自己疗伤。
所幸受伤不算严重,又及时服用了丹药,毛小豆很快就没事了,身体也不疼了。
她睁开眼,带着一丝笑意,看向古山白。却见古山白正愣愣地看着她,神情不似往日,眼中仿佛带有哀伤。
“山白师兄,你怎么了?”毛小豆担忧地问道。
古山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一天下午,他觉得自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先是异常焦急地赶去找毛小豆,想要立马见到她;待见她突受干扰仓促错乱而受伤时,又顿时心急如焚,心疼得要命;等将她带到云崖洞,看着她疗伤时,虽明知她已经没事,受伤也不严重,心中却仍然热潮涌动。此时,难言的激动和哀伤共同交织,让古山白既惊诧又无奈,种种心事突然变得清晰明了,让他避无可避。他心里那道用理智筑起来的堤坝眼见就要塌了。
见他不语,毛小豆不安地再次问道:“山白师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小豆,我只是,只是……好多话,想对你说。”古山白突然激动地扶住毛小豆的肩,声音压抑又痛苦地说道:“小豆,其实,我不想你离开,我不希望你下山。可是,我亦没有办法把你留在青松门。你若留在山上,对你也不好。所以,我只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终有一天要下山去,要离开这里,而其实,我根本不想这样。”
毛小豆愣住了。虽然古山白今天看起来太奇怪,但他痛苦的表情已经告诉她,他说的这番话,无疑是真的。毛小豆的眼眶湿润了。
“山白师兄,其实,我也不想下山。那天你说我们以后不能见面了,我心里好难过。”
“真的吗,小豆?”
“是真的。”
古山白突然笑起来,用手把毛小豆的眼泪拭去。
“小豆,听你这样说,我好开心。我其实很想见你,也做不到不想你。”
古山白的指尖轻轻划过毛小豆的脸庞,最后停在她的唇边。受到内心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推动,古山白凑过去,吻住了毛小豆的唇。
毛小豆的唇,是那样柔软,那样香甜。古山白心中的焦虑立马得到了缓解。他于是不想再放开她了,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毛小豆先是僵住了,也被吓到了,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了。然后慢慢适应了。最后完全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在了古山白怀里。
可是,为什么还不够呢?他还想要更多……
古山白的手,渐渐情不自禁移向毛小豆的衣襟处。
外面的暴雨已经停止。他们没有注意到。
一道白光正迅疾地朝云崖洞赶来。他们也没有注意到。
因为,古山白早已经沉醉,毛小豆早已经晕乎乎不知东西南北。
这一天,戚郑南十分难得地午饭后便待在了掌门的私人院落。正在书房中看书时,戚云琳突然跑了进来,见到他便满腹委屈地扑进他怀中,呜呜地哭起来。见自己的掌上明珠宝贝女儿如此伤心委屈,还仍然会同小时候一样同他撒娇哭泣,戚郑南心中不免漾起作为父亲的脉脉温情,笑着问道:“我的琳儿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爹爹这就找他去。”戚云琳仍然将头埋在戚郑南怀中,哭着道:“爹,我刚才看到,看到大师兄抱着毛大娘的那个干女儿驭剑去了云崖洞。”戚郑南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温和慈爱的笑容也消失不见。“琳儿,你有没有看错?”“没有,我绝对没有看错。大师兄我怎么会看错。”说完继续呜呜地哭着。戚郑南面色一沉,将戚云琳放开,“琳儿,你待在这里,爹爹去去就来。”然后闪身就朝云崖洞赶去。
“孽障!”
厉声斥责如同惊雷般在莹石内洞中响起。与此同时,一道白光从来人手中掷出,直直击向古山白怀中的毛小豆。
两人俱被惊醒。
古山白睁开眼的瞬间,撇到白光直冲毛小豆而来,来不及做其他反应,只能迅速将毛小豆往旁边一带,一个转身,替毛小豆挡住了击过来的灵力。
那是力道强劲的一道灵力。古山白修为已算深厚,仍不免被震荡肺腑,身体剧痛,吐出一口血来。但受此一击,又兼身体做出应激反应,脑目也瞬间清明起来,先前种种杂念情绪统统消失不见。待回转身看向来人,惊讶之余失声喊道:“师父!”
不错,正怒容满面气势逼人站在洞中瞪视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古山白的师父、青松门掌门戚郑南。
见古山白不惜自己受伤也要为毛小豆挡住一击,戚郑南越发震怒,朝古山白左肩挥出一道灵力。古山白已经受伤,又是面对自己的师父,故没有还手,堪堪受了这一击。身体被灵力击中后,被带至一侧,被迫与毛小豆分开。
戚郑南再次对毛小豆挥出一掌,一道白光直冲毛小豆而去。
已被突发状况震惊在原地的毛小豆,见白光冲自己击来,本能地凭借修为迅速闪身躲过,然后右手聚起灵力,护在心口,站在洞中与戚郑南四目相对。
戚郑南此时的表情已经不再是单单的震怒,还充满了震惊。
“孽障!你居然还偷学青松门心法!”
“师父,请您息怒,事情不是您所想的那样!请您听我解释!”古山白已经挪至戚郑南身前,跪立在地,向戚郑南恳求道。
“我为何不能学!我与其他人有何不同!你又为何要伤我!你凭什么这么做!”
毛小豆又惊又恐,又倍感委屈,心口剧烈起伏着,看着戚郑南,大声质问道。
“我凭什么这么做?就凭我是你爹!就凭你什么不学,偏偏学你那个卑鄙无耻的娘!早知你是这样的祸害,同夜飞雪一样,当初我就不该心软将你留下!”
宽敞的莹石内洞,瞬间安静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