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碧诗把白巾投进水里,拿起架上的纱布。
“她从小就跟着我,很多年了。”闵碧诗说,“她是我母亲贴身侍女的妹妹,不是亲的,是从河西互市买来的。”
他一圈圈缠着,将自己后背、肩膀,还有右手的伤口都一一缠好。
赫连袭看着屏风后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暗想,等明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撤了这架屏风。
在他府里,还不让他看,他赫连袭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窝囊的事!
“她和寻常女子不同,自小就喜爱功夫,至于出身,我不知道,或许是将门之后。”闵碧诗缠好伤口,开始穿衣裳。
“后来我去雍州投奔我父亲,她也一路跟着去的,我父亲看她身手好,就允她做我近卫。我是想让她进闵家军的,她的本事,千户[1]也做得,但军营里都是男人,她。”
闵碧诗说到这便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之后雍州一战,她曾与我一同守城,后来城破了,敌军流民全涌进来,她不知何踪。接着我就被押送进京,她收到风声也来了京都。”
闵碧诗的衣裳快穿完了。
赫连袭突然站起身几步跨过屏风,走到他面前,问∶“她有没有给你暖过床?”
闵碧诗没想到他会突然闯进来,怔愣一下,皱眉道∶“二公子觉得,女人,就只能暖床?”
“不是。”赫连袭不要脸道,“不仅女人,男人也可以,只要是人,都可以暖床。”
“那要不是人呢?”
“不是人?”赫连袭眉梢一挑,真的思索起来,“不是人……青简,大半夜的,你要给我讲鬼故事吗?不过。”
他话锋一转,说∶“那个女人确实不是普通人。”他感觉腿上传来一阵疼,愤愤道∶“她走前还踢了我一脚,别让我抓住她,否则我断了她的腿!”
闵碧诗道∶“二公子还没被她绞怕吗?”
赫连袭觉得脖后生起一阵冷风,不在乎道∶“爷那是让着她!她一个柔弱女子,能打得过爷们?!”
闵碧诗冷笑一下,不再说话。
赫连袭这么说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闵碧诗敞开的胸口看。
闵碧诗系好衣带,左领口压右领口,一丝不苟地掖好,就差把衣领高高束起。
“二公子,夜已深了,请回吧。”
真没劲,赫连袭心有不甘地看着他,说∶“我也要沐浴。”
说完就把他推出去,自己坐在浴桶边蹬掉靴子,开始脱衣服。
闵碧诗隔着屏风,问∶“二公子今夜没沐过浴?”
其实赫连袭一回府就洗过了,换了套新行头,夜里专程来找他。
此刻,爱干净的赫连袭,脸不变色心不跳道∶“没洗过,老子一天从早忙到晚,哪有空沐浴,你进来给我搓背!”
背也是搓过的,此刻在灯下干净得反光,再搓就要秃噜皮了。
闵碧诗没理他,趿拉着木屐回了榻上。
水有些凉了,赫连袭不想叫侍从进来换热水,省得破坏氛围。
他双臂搭在木桶上,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来,他抹了抹泡皱的手,暗骂一声,站起来,又自己套上衣袍。
湿哒哒的脚踩在地板上,留下一串印记。
榻上的人背对他而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妈的!赫连袭怒了,老子在桶里泡冷水澡,你倒好,已经睡着了。
闵碧诗连日来累得脱力,刚寐了一会儿,就感觉后背一片湿凉。
他一下惊醒,转头就看见赫连袭浑身濡湿,发尖还往下滴着水。
“怎么不回你的房间?”闵碧诗睡得有些迷糊。
“夜深了。”赫连袭说,“外面黑。”
“什么意思?”
闵碧诗反应了一会儿,才迟疑着问∶“……你怕黑?”
赫连袭凶恶道∶“怎么了?不行吗?”
闵碧诗皱起眉,心道,就他这副样子,大概是怕深夜出门吓到鬼吧。
“二公子今夜要宿在此处?”
赫连袭侧躺下,说∶“不欢迎吗?不欢迎也没用,这是我的王府,我想住哪住哪。”
“那你。”闵碧诗往后退了退,避开湿了的那块地,“为什么不擦干头发?都湿了,怎么睡?”
赫连袭翻了个面,平躺着,说∶“没人帮我擦。”
闵碧诗眉头皱得更深,退到榻的靠墙一侧,背过身去。
身后一阵“踢里哐啷”响,赫连袭拉开榻下的屉匣,不知在翻找什么。
过了一会儿,“砰!”一声,屉匣合上,赫连袭扔过来一条帛巾,说∶“给我擦头发。”
闵碧诗没动。
“快点!”赫连袭朝他屁股轻踢了一下,软软的。
他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紧接着又踢了几下。
闵碧诗把帛巾甩回去,背对着他低喝∶“做什么?!”
赫连袭看着他的窄腰,说∶“擦头发。”
闵碧诗深吸一口气,纹丝不动地躺着。
背后突然一阵湿热,有人在后面用头不停地拱他,带水的发打湿了他的衣裳。
闵碧诗忍无可忍,转头怒道∶“要擦头发去找苏叶!”
赫连袭见他转身,立刻递上帛巾,说∶“他们都睡了,而且,这个不归苏叶管。”
“归我管?”闵碧诗冷冷地看着他。
赫连袭可怜兮兮地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水,说∶“以前在辽东,突厥人趁防守换值,逾界偷马匹,我和大哥追过去和他们打起来,有个突厥人一刀砍在我的肘部,伤了骨头,现在一遇湿冷还会疼。”
噢,这意思是他现在全身都湿了,旧伤复发,正骨头疼呢。
骨头疼,闵碧诗想,怎么不疼死你。
若是不给他擦发,只怕今夜都没法睡了。
闵碧诗接过他的帛巾,罩在他头上,单手拧着他的发。
“轻点。”赫连袭说,“疼。”
“我平日手劲大,对不住,二公子。”
赫连袭“嘶”了一声,说∶“我衣裳湿了。”
他一会儿一句“擦头发”,“衣裳湿了”的,让闵碧诗产生一种错觉,似乎眼前坐着的是一个五六岁、喜欢撒娇的小孩。
这哪像二十多岁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可这世上有八尺多高,一百六十多斤的小孩吗?闵碧诗想着,手上的劲下得重了。
赫连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行了,爷心疼你手受伤,别擦了。”
越擦越疼,简直像想卸掉他的头,赫连袭严重怀疑这孙子就是在公报私仇。
闵碧诗把帛巾搭在床头镂空梅花架上,说∶“二公子真阔气,擦发都用的是丝帛。”
赫连袭不理他的阴阳怪气,自己把上衣脱了,又把闵碧诗身旁的另一床被子拉开,垫在湿了的地方,躺下来。
闵碧诗合衣背对他躺下,说∶“熄灯。”
赫连袭扣上灯罩。
幽暗的灯火猛地亮了一下,随后渐渐熄灭,灯罩上金錾蝴蝶纹被映得栩栩如生,像闵碧诗背后漂亮的蝴蝶骨。
他转过头,看向一侧的闵碧诗,说∶“睡不着,讲个故事听。”
闵碧诗不理他,他又道∶“青简,我想听你讲故事。”
沉默融于无边黑夜。
过了半晌,闵碧诗低哑道∶“听什么故事?”
赫连袭哼笑一声,“都行。”
“以前,我住在西域天山附近。”闵碧诗说,“那时我只有母亲,和一个哥哥,他们都很忙,我平日见不上他们的面,又总想着出去玩,所以一有空,我就独自跑到天山脚下,在那里,我见了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轻,“他大概有四十多岁,我见到他时,他总喜欢唱一首歌。”
赫连袭转过身,抬起手,在虚空中描绘着他的轮廓,从脖颈,肩膀,到背腰,到臀。
“什么歌?”他问。
“没有名字。”闵碧诗说,“是他们口口相传的一首古老民谣,‘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听过吗,二公子?”
“匈奴人唱的。”赫连袭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背,“早在几百年前,匈奴人就被中原打得四分五裂,他们的残部最后西迁,从此没了踪迹。祁连、焉支两座山脉,从来都是我大梁的,什么时候成他们的了?”
他哼笑一声,“知道我名字里的‘连’字何意吗?”
不等闵碧诗说话,他顾自道∶“是祁连山的‘连’,那会儿,祁连一带落入靺鞨人手中,正巧我出生,我爹为图个好兆头,给我起名‘连袭’——我辈日夜奔袭祁连,这一战,我们必须胜。最后,我们真的胜了。”
“噢。”闵碧诗说,“二公子这名字,杀意也挺重。”
赫连袭笑了起来,道∶“我阿娘也这么觉得,所以她非要起我的表字。她生我那日,恰好凌河冰化,辽东所有山脉的雪水都会汇入凌河,再由凌河分支到各部,凌河就是辽东的母亲河。”
“我们会将出生半年的孩子放入凌河洗浴,以此向萨满祈福,保佑孩子长命百岁。我阿娘不喜欢把战争的名号放在我身上,她偏要我名字里带个‘安’字,带不进名字,就带进表字,所以我叫‘凌安’。”
凌河冰化,萨满祈福,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闵碧诗默默道∶“……长命百岁。”他望着面前一片漆黑的墙,眼中渐渐放空。
“接着说。”赫连袭推他一下,“然后呢?”
“然后。”闵碧诗回过神,“那个大伯,靠牧羊为生,他好像没有家,连着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以天为被,以地为榻,整日和牛羊睡在一起。”
“他一见到我,就让我给他讲天山外发生的事,什么于阗和疏勒[2]是不是又打仗了,高昌国[3]还在不在,大到诸国形势,小到粮价菜价,只要我说的,他都愿意听。”
“他为什么要你讲?”赫连袭问。
“他说他出不去。”闵碧诗说,“他出不去天山,这辈子只能与牛羊为伍,他给了我很多阿罗汉草——他没有别的东西,那些羊也不是他的,他是帮别人牧的。”
“后来,我去天山脚下玩,便时常能遇见他,他要听我讲故事,我就给他讲,到了夏天下暴雨,他没有地方躲雨,经常淋得一身湿透,他见到我,就会央求我脱了外袍给他擦干头发——”闵碧诗翻过身,指了指自己太阳穴,“那时我一直以为他这里不大正常。”
赫连袭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翻身压在闵碧诗身上,说∶“好啊,明里暗里说你二爷脑子有病,是吧?”
“我可没有。”闵碧诗的双眼在黑暗中格外明亮,“我哪敢说二公子。”
赫连袭往上蹭了蹭,看着他说∶“你没少说。”
闵碧诗眯起眼睛看他,下面的变化一点点清晰起来,赫连袭完全不害臊,示威似的又顶了他一下,恶声道∶“看什么?”
“看来我还是说得少了。”闵碧诗横过手腕挡开他离得越来越近的脑袋。
“赫二,脑子不清醒了吧?”
赫连袭没让开,也没更近一步,他支颐着,看着下面的人。
草药味,还混着不知名植物的苦涩,那是索瑞和给他的岭南伤药,带着南方地带特有的闷湿味道。
索瑞和说这药对外伤有奇效,此话不假,闵碧诗只用了一次,就止住了血,现在已经慢慢结痂。
赫连袭避开他的伤口,扣住他的手腕,仔细地看着他,目光最后落在那张唇上。
那唇干燥,柔软,有些薄,是薄唇。
听说薄唇的人都薄情。
闵碧诗另一只手轻轻拽着他的发丝,问∶“二公子,看够了吗?”
赫连袭瞳孔骤然缩紧——真是昏了头,平康坊里什么美人没有?怎么偏偏对一个昏了头!
见了鬼!
赫连袭无端升起一股怒火,握着他手腕的手不禁收紧,闵碧诗吃痛闷哼一声,一把掐在他腰上,怒道∶“你又做什么?!”
赫连袭松开他,背对他躺下,气哼哼道∶“睡觉!”
莫名其妙,闵碧诗觉得他可能真的脑子有问题,不睡觉非要听他讲故事的人是谁?
黑暗中,赫连袭睁着眼,心里想着辽东。
那时,爹娘在他身边,他每日都能见到大哥,大哥要去军营操练,他不用。他放了书塾就跟师父去练功,练完功,剩下的时间他就可以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