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赫连袭皱眉。
闵碧诗走进来,示意他停手,他走到张大年面前,淡淡道∶“张里正做得这些都是为了张成玉?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为了她,值吗?”
张大年沉默着,动也不动。
闵碧诗坐到他对面,“我猜,张里正将那小姑娘送到弟弟寄养,确实是因为她在这里无亲无故,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是从铁勒人手里逃出来的。”
张大年的头动了动,缓缓看向闵碧诗。
“这次的香积寺案也和铁勒人有关。”闵碧诗说,“——铁勒人一直藏在京都,你以为自己进了刑部就没事了?他们这五年一直在找张成玉,岂料你竟把她藏进了山里人家,你说,要是铁勒人知道她在哪,还会不会放过她?”
闵碧诗声音不大,却一石激起千层浪,张大年干裂起皮的嘴唇颤抖着,浑浊的眼珠顿时僵住。
——他不禁想到,五年前,香积寺外,那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被人削掉双手血肉,只留一副白骨,然后又被活活勒死。
五年后的现在,张成玉会不会也跟她一样?
这样的念头一出来,张大年身上止不住地觳觫,动作之大,赫连袭险些以为他犯了羊癫疯。
“张里正。”闵碧诗一把压住张大年颤抖的手,“知道什么都说出来,你只有说出来才能保护张成玉,铁勒人动作很快,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张大年把头深深埋进双臂中,过了好一阵,才重新抬起头,哑声道∶“五年前,在南山上发现那具双手白骨的女尸后,因来回搬动尸体会破坏现场,所以县里决定先把尸体停在山上的义庄,由人看管,我和鄠邑县丞、仵作相约第二日一起再上山勘察尸身。”
“那晚我心慌得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天不亮就上山了,想着先过去等他们,结果就在义庄对面,有个小姑娘躲在山石后直勾勾地看着我,起先,我以为是山里的小孩跑出来玩,就没管,自个坐在义庄外面吃胡饼,结果那孩子一直看着我,那眼神,看得人心里直发毛,这荒郊野岭的,从哪冒出来个孩子?我当时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人?”
“我看她一直看我,就走过去,结果她一见我转头就跑,我又坐回去了,就这么反复三四次,这孩子也不走,就盯着人看,我觉得实在古怪,就趁她刚要跑的时候一把逮住她,没成想,她突然大喊‘别杀我!’。”
张大年陷入沉思,“仔细想想,那句话好像是这几年来,我唯一一次听见她说话,这就更古怪了,一个小姑娘,谁会杀她?”
“她一直看着我怀里的胡饼,我寻思她应该是饿了,就把饼掏出来给她,她就跟几天没吃饭似的,抢过去就开始吃,我再问她从哪来的?是不是迷路了?家在哪?她一句不吭——后来这么多年她再也没说过话。当时我心道不好,这孩子可能和那骨手案有关系,或许是见到什么可怕的事,吓得不敢说话了。”
“然后我趁义庄里看管尸体的人还没发现,先带那小姑娘下了山,但康家村离案发地太近,我怕惹人生疑,恰巧我弟弟弟媳一直膝下无子,我就把那小姑娘送到他家去了,起名张成玉。”
闵碧诗轻轻皱着眉,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椅子边缘,问∶“张成玉这五年一直没说过话?”
张大年点点头,又摇摇头,“本来是一直不说话的,就在前两天,贰年给我来信,说成玉说话了,喊他‘阿爷’,可给他高兴坏了,要不是当年我听她喊过那一嗓子,我差点都要以为她是哑巴。”
闵碧诗问∶“带她看过大夫吗?她为什么不说话?”
“看过。”张大年说,“大夫说惊吓过度导致失语,可能是暂时性的,也可能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说话了,毕竟她当时那么小……”
闵碧诗沉吟一阵,问∶“既然你当时就怀疑张成玉可能和骨手案有关,为何不把她送入县衙协同查案。”
“大人。”张大年不无讽刺地冷笑一下,“一个九岁的小姑娘送进衙门大牢里审问,她还有命出来吗?那骨手案最后怎么结的?说……说是流匪作案,到了也没抓到凶手。”
张大年满脸皱褶横生,老态毕现,靠在椅子上深深叹口气。
“张里正。”闵碧诗正色道,“这件事恐怕不能如你意,张成玉我们必须要带走,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只有张成玉知道。”
羽林军已经全部集合在太白县衙门外,只待赫连袭一声令下,他们便可即刻扣押整个东涧村的人。
张大年知道事情还是发展到这一步,他突然出声道∶“大人!”
闵碧诗转头看他。
“这五年,我们谁也没问过成玉,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她不愿说话,想来也是不愿再想起当年发生的事……你们……”张大年近乎哀求道,“你们别吓到她,她还是个孩子……别吓到她……”
闵碧诗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得转头看向赫连袭。
赫连袭冷声道∶“她要是老实交代一切都好说,要是死不松口,神仙也保不了她。”
张大年万念俱灰地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出了耳房,闵碧诗斜乜他一眼。
“怎么了?”赫连袭问。
“你就不能好好说句话?”
“我没有好好说话吗?”赫连袭问,“我没有吗?什么叫好好说话,来,你告诉我,该怎么说?”
赫连袭自认,跟刑部、大理寺那群审讯官比起来,他已经温柔多了,今日要是大理寺的来,二话不说,先得把张大年浸水牢,喝饱了水再说。
现在御史台上下每个人都焦头烂额,急等着赶紧破了这倒霉案子,谁有空和他文字游戏?
闵碧诗懒得理他,让他赶紧召人去找张成玉。
过了不一会儿,东涧村那边传来消息,张成玉昨晚受到惊吓晕了过去,一直到现在还在昏迷,张贰年夫妇为了这个孩子,大有要和官兵拼命的架势。
闵碧诗说∶“先安抚张贰年夫妇,说带张成玉进京是看病的,还有张大年,暂时先不押他,让他禁足家中,派人看着。”
赫连袭表示同意,把他的话吩咐下去,几人当即就起身返京。
昨夜袭击他们的那些东涧村村民,全部被羽林军带回了京都,扣押在京兆府里,这事闹得有些大,不扣人倒显得有些说不过去,更怕以后民间效仿,引起动乱。
张成玉被送进问安堂,整整躺了一天,到晚上才醒过来。
闵碧诗受了伤,精神不济,在张成玉隔壁厢房休息。
赫连袭带人守在院里,张成玉一醒他便想进去问话,又怕自己一身煞气吓坏小姑娘,再吓晕过去可就真的没得问了,他想了想,最后决定先去和闵碧诗商议一下。
闵碧诗这边病恹恹的,听着赫连袭一本正经道∶“你面善,你去和她说。”
闵碧诗抬眼看他。
“看什么看。”赫连袭说,“你不是说我不会好好说话吗?现在人醒了,你会好好说话,你去问,问出来都算你的。”
“算我什么?”
“算你的功。”
闵碧诗轻轻一笑,没有说话,起身朝隔壁厢房去了。
张成玉一个人在房里,门刚推开时,她正端着碗在喝药,闵碧诗见到她也不得不感叹,这少女生得真美。
十四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双腮粉红,还带着未褪去的稚嫩,一双眼睛美目流转,皮肤白皙细腻,即使荆钗布裙,也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张成玉见到他一愣,手里的药都忘了喝,直勾勾地看着他走进来。
闵碧诗怕落人口实,便没有关门,径直走到桌前,然而他还没坐下,床上的少女便不可遏制地惊声尖叫起来。
“啊啊啊——”张成玉惊恐退到角落,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闵碧诗不知发生了什么,愣在原地。
赫连袭从外面疾步进来,问∶“怎么了?”
闵碧诗怔愣地摇摇头,“不知道,我还没有说话。”
张成玉还在不断地尖叫,惊动了前堂的人都跑来看,她似乎非常害怕,缩在床角上不断发抖。
赫连袭走到她面前,威胁道∶“安静。”
结果小姑娘根本不听他的,叫的嗓子都哑了,漂亮的眼睛里蓄满泪,看起来楚楚可怜。
赫连袭让她喊得心烦意乱,心道女人真麻烦,从小就这么麻烦,长大还了得。
他看着张成玉,冷峻道∶“喊得这么大声,很好。”他点点头,“说明会说话,一会可别装哑巴。”
话音刚落,张成玉突然一头钻进他怀里,双臂死死搂着他的脖子,满脸的泪痕蹭在他前襟。
这下换赫连袭一愣,他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去推她,但张成玉怎么都不撒手,紧紧缠在他身上。
她像慌乱中突然找到了一个庇护所,赫连袭怎么推她竟都没有推开,只能狼狈地任她搂着。
尖叫声弱下去,渐渐被抽泣声代替,闵碧诗看着缩在赫连袭怀里的少女,冷冷道,“看来她更信任你。”
苏叶在门口低咳了一声,“爷……”
“看我干什么?”赫连袭有火发不出,“都看我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他挣扎着又去拉张成玉的手臂,这少女看着四肢纤细,没想到力气不小,他怎么都扒拉不下来。
“还是二公子来问罢。”闵碧诗说完便离开,还贴心地帮他们把门带上。
赫连袭深吸一口气,尽量温柔道∶“好了,这里没人了,你松手罢。”
张成玉往他怀里蹭了蹭,手上抱得更紧。
赫连袭虽然经常出没烟花柳巷,但他对这种十几岁的孩子完全没兴趣,对玩弄幼女的人更是嗤之以鼻,眼下被张成玉这么抱着,他也没办法,只能尽量安抚道∶“这里很安全,别害怕,不会有人进来,你先松开手……我快被你勒死了。”
张成玉一听到“勒死”这两个字,全身抖了抖,随后缓缓放下胳膊,又坐回榻上抱着腿。
赫连袭呼出口气,整理一下衣襟,说∶“我有几个问题问你,要是说得好,我明天就让你回家。”
“真的?”张成玉抬头看他,眼睛突然亮起来。
“真的。”
“……你问罢。”
“五年前,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城郊南山上?”
张成玉迟疑一下,神色紧张起来,她抱着腿往后缩了缩,无声地摇摇头。
赫连袭努力把生平所有的耐心拿出来,又问∶“是张大年捡到了你,把你送到东涧村的吗?”
这次她点了点头。
“那你以前的家呢?”赫连袭问,“在遇见张大年以前,你住哪?”
张成玉像想起什么可怖的事情,神色顿时慌张起来,她双手紧紧抓着裙边,冷汗浸透了布料,全身上下发着抖。
赫连袭试图安抚她,又接着问了几个其他问题,张成玉越来越害怕,牙齿抖得咯咯作响,脸色苍白地不像话。
赫连袭与她拉开一段距离,想要给她一个安全的空间,他不再说话,空气陡然陷入死寂。
沉默良久后,赫连袭有些无奈地说∶“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我们只能押张大年进京受审,梁律言,未满十五者不得刑讯逼供,何况当年案发时你还不满十岁,你若不想说,我们谁都拿你没办法,不过张大年不一样。”他盯着她,“你受不上的那份刑,总会有人替你受。”
他说完便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身后突然响起怯怯地叫声∶“叔叔!”
赫连袭积攒的所有耐心在此刻轰然倒塌,他好不容易伪装起的温和面具,也在那一声脆生生的“叔叔”下,碎成一片片渣滓。
他转过头恶狠狠道∶“叫哥!”
张成玉瑟缩一下,低声喊了句∶“哥哥……你们会把我大伯抓走吗?”
“会。”赫连袭冷酷道,“刑部下手不会轻,能不能活着出来看他命。”
张成玉更害怕了,眼睛迅速蓄满泪,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我大伯是个好人,你们别抓他,要不是他,我、我早就死了……”
“但总要有人给死者一个交代。”赫连袭说,“五年前那个惨死的姑娘不能白死,当年没有人替她申告,帮她鸣冤,尸身在县衙停了半年也无人认领,直至今日也没能抓到凶手,这份冤,御史台替她讨。”
张成玉小声道∶“御史台真的能替她申冤吗?”
“御史台若不能,我来替她讨,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还有董乘肆、周邈,他们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