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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眉头紧锁,切完脉后叹了口气。
“怎么了?”赫连袭问,“夏太医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好端端?”夏太医眉头皱得更深,“小王爷看看这哪里好?”
夏太医是太医署令,在太医署内资历最老,排辈最高,尤擅针灸之术,先帝曾赞过他有起死回生之能。
赫连袭皱着眉,心里焦躁更甚几分,道:“本王哪懂医术,还请夏老有话直说。”
夏太医不再理他,招手叫来屏风外战战兢兢的问安堂郎中,道∶“小王爷不通医术,你总知道的,说说罢。”
郎中吓得魂要丢了,站在原地挪不动一步。
问安堂掌柜连拉带扯地把他拽到夏太医面前,“太医令问你话呢,你怕什么。”掌柜安慰道,“有什么就说什么,那日你是怎么给……这位治的?”
郎中颤颤巍巍地,磕巴着∶“小的,小的都是听大人们吩咐,大人要我不论使什么法子,都把他、把他弄醒……”
夏太医抬眼看他,问∶“你施针了?”
郎中惶恐地点点头。
“灸的何处?”
郎中左右看看,最后一咬牙,在夏太医耳旁低语一句。
夏太医神色骤变,低斥道∶“胡闹!”
郎中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浑身抖如筛糠,大喊饶命。
赫连袭脸色不好,一直坐在边上沉默着。
夏太医看着他的脸色,拱手问道∶“小王爷,这人,救还是不救?”
赫连袭抬眼看他,平静道∶“救。”
“既然要救。”夏太医说,“为何当初要下如此重的手?小王爷,实不相瞒,此子身上曾有旧伤,虽未致命,但休养不当留下病根,如今又是一身刑讯……”
夏太医顿了顿,道∶“又是一身病伤,这郎中施针打入他的神道穴,伤了心脉,再难愈合,现下已是强弩之弓……”
“夏太医。”赫连袭一口打断,漆黑的眸子里散发出锐利的光,“只说能救,或不能,其他勿要多嘴。”
赫连袭年纪不大,但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息异常明显,即使在京都里纸醉金迷了这些年,身上野兽一样的孤傲和冷峻也从未磨灭,反而愈来愈盛。
夏太医不禁一抖,喉头滚动,道∶“能救,只是……”
“需要什么?”赫连袭问,“夏太医只管说。”
夏太医深深吸口气,“金井玉兰对心脉伤有益,去岁,新罗进贡了一支,据说是长了上百年的野参,已成有了人形……”
他话还没说完,赫连袭抬手叫来苏叶,低声吩咐几句,转头和夏太医道∶“夏老说的那支金井玉兰本王知道,现下正收在太府寺右藏署内,本王已差人去取。”
“这……”夏太医迟疑片刻,才道∶“那是新罗王献给陛下……”
“哎。”赫连袭温和笑笑,恭身请夏太医坐下,“夏老,救人要紧,其他的我会向陛下禀明,您只管将这人医好,事后本王必有重谢。”
夏太医一听脸就冷了,摆手道∶“要医好是不可能了。”
赫连袭眉梢一挑,貌似不虞。
夏太医也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白,声音低了些,又道∶“恕老身直言,这位不是长寿的命,就算吃了金井玉兰也是吊着一口气,日后如何全凭他造化。”
夏太医神色凝重说着叹口气,“老身先去给他开些驱寒散热的药,配着金井玉兰一齐服用,日后需得仔细养着,不然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冬天都不好说。”
赫连袭没什么表情,朝夏太医作了一揖,就遣人随他出去抓药。
赫连袭看着病榻上的闵碧诗,他烧得脸颊潮红,许是伤口痛得难受,昏睡中还皱着眉,嘴唇更是苍白得厉害,不见人色。
往日里那只诱人狡黠的狐狸不见了,只剩下一株毫无生气的枯草,风一吹就要碎成粉齑飘走。
这样的闵碧诗不好看。
甚至比伶牙俐齿,假意讨好的闵碧诗更招人心烦。
赫连袭招手叫来玉樵,问∶“昨日我遇袭的事,大理寺知道吗?”
“不知道的。”玉樵赶紧摇头,“您不吩咐,咱们这谁都没敢吭声。”
赫连袭点点头,“要是让大理寺知晓大张旗鼓地查,反而打草惊蛇。”他按下玉樵肩膀,“但这人又不能不查。”
玉樵愣了一下,就见赫连袭五指扣住他的后脑,低声道∶“那人有胡人血统,但不算明显,额头、眼角受伤,左手手背有贯穿伤……那夜太黑,其余的没看清。”
玉樵看着他,问∶“爷的意思是……”
啥意思?根据这些特征去查的意思?
“去查。”赫连袭说,“京都一百零八坊,每街每巷逐个去筛。”
玉樵艰难地吞咽一口,讷讷道∶“京都城六十余万人,一个、一个查啊?”
“查不了?”赫连袭俊眉一挑。
“能能能。”玉樵赶紧道。
苏叶能办的事,他玉樵哪能办不了。
苏叶……苏叶……说到苏叶,玉樵突然羡慕起他来,怎么方才去右藏署的活不是派自己的,现下落在自己头上就是这么棘手的活。
“不要下搜查令。”赫连袭转着手上的扳指,“你也不要自己去,去找黄良安,让他从殿院抽人陪你一起查。”
玉樵心里不太愿意,殿院里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跑跑不动,打打不了,能干什么。
不过总比没有的好。
玉樵点点头。
这时有人在门外报∶“羽林军右尉将军求见王爷。”
赫连袭抬手示意玉樵出去。
“温将军。”赫连袭拱手朝他施礼,“此次多亏温将军前来相助。”
“哪里的话。”温无疾朝他回礼道,“也没帮上什么忙,小王爷这一礼在下受之有愧。”
赫连袭说∶“温将军太客气了,您能带兵前来,就是最大的帮忙。”
赫连袭一边说,背在身后的手一边转动扳指。
温无疾颔首,面色有些沉重,说∶“小王爷,在下前来是有要是禀告。”
赫连袭见他欲言又止,遂笑笑,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道∶“温将军,自我入京时,你我二人便相识,凌安一直敬曹大将军为兄长,温将军便是我二哥,有什么话不能说。”
温无疾点点头接过茶,饮下一口,道∶“闵氏叛……”
他突然收声,越过屏风看向后面榻上的人。
闵碧诗是他和曹炜亲自擒回的,方才在康家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认出来了。
赫连袭丝毫不见慌乱,坦然道∶“此人的确是闵碧诗,为查香积寺一案,兰台协议将他提出协同破案。”他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和温无疾走至廊下一个张石桌前坐下。
温无疾叹口气,心道真是造孽,闵金台不知所踪,长子次子均在前线被铁勒所杀,留下个庶子苟延残喘,还不知能活到几时。
“前几日曹大将军来信。”温无疾说,“雍州丢的十三地现已收回九处,照此进度,不日便能尽数收回,只是。”
温无疾顿了顿,面色更沉,“赫王爷病倒了。”
赫连袭背在身后的手猛然攥紧,沉声问∶“何时的事?”
“二公子先别着急。”温无疾说,“赫王爷在战场上受了轻伤,回来不慎染上风寒,现下病况已稳定住,前线现由大公子坐阵。”
温无疾给赫连袭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
“我大哥?”赫连袭心里安定几分,接过茶杯,微烫的温度刺透指腹,“我爹为何会受伤?”
温无疾说∶“赫王爷在前线斩杀了阿伏至罗。”
一语惊人。
赫连袭手里的杯子险些掉到地上。
他的爹,突厥人闻风丧胆的庚都王,朝廷忌惮已久的安东节度使,竟然在战场这样一个生死瞬息万变的地方,斩杀了铁勒人首领。
赫连袭第一个念头是,爹怎么会亲自上前线?
他一直以为,赫氏受朝廷之命前往雍州收复失地,身为统帅,赫穆延只会坐阵后方,怎会亲上战场杀敌?
第二个念头便是,阿伏至罗为何也会亲征?一国之君亲上阵杀敌,的确会极大地鼓舞士气,可见阿伏至罗对此役极为重视,但统帅一死,对士气的打击也是致命的。只怕这次铁勒会节节败退,再次退回乌拉尔山以北。
温无疾接着道∶“就是在那次与阿伏至罗对阵中,赫王爷受了伤,不过好在伤得不重,二公子不用太担心。”
赫连袭整个人像被抛到半空中,他有些不敢相信,阿伏至罗,那个和大梁斗了一辈子的铁勒人,曾经高原上最凶猛的老狼,竟然会这样死了。
铁勒的一代枭雄就此落幕。
“赫王爷斩下了他的首级。”温无疾说,“此事已经上报朝廷,圣人大悦,待河西一带全部收复后,赫王爷会带着阿伏至罗首级回京复命。”
“阿伏至罗一死,铁勒群狼无首,立刻传位给了阿伏至罗次子——我知道二公子奇怪,为何不传给他那长子,曹将军也是前几日才知晓的内情。”
“阿伏至罗长子被他秘密处死,此事压了五年秘而不宣,据那边的线人说,阿伏至罗本来极其重视他这位长子,有关他的一切信息都不曾透露外界,包括他的名字。”
“但五年前,他们发生了一些冲突,具体是因什么外人无从得知,只知阿伏至罗震怒之下一刀杀了这个儿子,又秘密处置了所有知情人。”
温无疾面色凝重,“若他长子不死,此次出征的便是他这儿子了——幸亏。”
“幸亏啊。”温无疾叹口气。
若赫穆延此番对阵的是年轻气盛的阿伏至罗长子,胜负还尤未知晓。
赫连袭心里有庆幸,但更多是怨恨,怨恨自己远在京都,父兄战场杀敌,母亲小弟家中担惊受怕,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温无疾顿了顿,沉默良久才开口,但这神色在赫连袭看来与挣扎无异。
他攥着杯子,吞吞吐吐地说∶“曹将军的意思是……赫王爷这次赴京,是想带你一起走。”
走?去哪?赫连袭条件反射地想,突然脑中重锤落下,猛一下击中那只经悬多年的钟鼓。
赫连袭轻声问∶“要……带我,回家?”
温无疾没说话。
沉默代表一切。
猝然间眼前一切都明了了,赫穆延为何年近六旬还要亲上战场,阿伏至罗虽已年迈,但仍不可轻视,若不带着扶棺裹尸的决心是决计做不到的,只怕赫穆延出征前就已怀了必死之心,如果说与阿伏至罗正面交锋却只受轻伤,赫连袭绝不会信。
大梁皇帝忌惮铁勒犹如遇之洪水猛兽,又如卧榻之侧虎狼酣睡,皇帝怎能心安理得地高枕安眠。
他的父亲用命换来了大梁宿敌的项上头颅,日后还要提着这顶头颅进京换他回家。
窗外的天突然阴了,赫连袭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头顶,堵在心里,让人喘不过气。
“二公子莫急,现下前线报来的信,都说赫王爷身体无虞。”温无疾说,“此番征讨铁勒,赫氏是功臣,对于赫王爷的伤势,圣人也极为关心,必定不会教王爷再出差池的,只有一点。”
温无疾靠近赫连袭,“香积寺那个案子,听说牵涉甚广,甚至关系到宫中貂铛,二公子若是拿我当兄长,我便劝一句,这个案子莫要再查,若是惹出事端,让圣人心中不快,只怕要枉费赫王爷一片苦心。”
貂铛,便是说貂尾和金银铃铛,都是宫中内侍的头冠饰品,故此时人说貂铛,也是说宦官。
温无疾口里的宦官说的是谁,赫连袭心知肚明。
俱颖化如今隆恩正盛,又日日伺候在皇帝身边,若是香积寺一案处理不当,还不知这阉党要如何说辞。
若是说出一些引人猜忌的话,只怕赫穆延就是拿十个阿伏至罗头颅来换都没用。
温无疾言外之意,便是要他就此从抽身,将此案交由别人去查。
赫连袭转了转茶杯,里面的茶已经空了,他的目光不经意略过身后的房间,想象着屏风后,那张宽大的榻上躺着的瘦弱身体,太瘦了,甚至看不出被褥上的形状起伏。
赫连袭刚想开口,就见侍从急匆匆地跑来,在他耳旁轻声道∶“二公子,人醒了。”
赫连袭放下茶杯起身,正色道∶“温将军的话我记下了,今日府中事务多,改日凌安登门再谢将军今日提点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