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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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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风呼号,荒草横生,这里的草木没有鲜艳的颜色,放眼望去是无尽的衰黄枯败。

漠北,乌拉尔山脉连绵不绝,黑色山峰如同通天巨石,压抑得令人绝望。

冰峰皑皑千里,雪线终年不化,山脚冰雪消融,汨汨流进平原汇入鄂多河,海子时隐时现,埋在这一片苍茫大地。

烈风干涩阴冷,吹得睁不开眼。

闵碧诗头戴面巾,背着木篓,在鄂多河沿岸干裂的土地上捡拾牛粪。

牛粪可以代替柴木生火,夜里温度低得可怕,水会结冰,捡了牛粪,夜里就有热水喝。

远处传来一阵隆隆马蹄声,闵碧诗赶紧低下头,尽力猫低身子把自己蜷起来。

马蹄声渐近,震得草枝颤抖,闵碧诗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手从后面扯下他的面巾,朔风啸叫着拍打在他的脸上,生疼生疼,戏谑的嬉笑随着马蹄声渐远。

那始作俑者打马掉了个头,又朝他慢悠悠走来,手里破烂的灰色面巾迎风飘起。

“喂,你在这做什么呢?”马背上的华服少年弯腰俯视着他,骄傲而矜贵,神气十足,“马上要下雪了,你还不回去?”

闵碧诗摸摸自己的脸,抬头看他,说:“还我。”

少年金褐色的发束于银冠,脑后垂着两条小辫,藏青长袍上绣着金线狼纹,肩上裹着赤貂围领,油亮光滑,整个人贵气而有压迫感。

“什么?”他用弯刀挑起那条灰面巾,趾高气昂地,“想要这条破布?”

他坏笑起来,抽出弯刀在那条灰面巾上划了几个口子,接着朝后一抛,他身后一个年少的护卫伸手接住。

“就不还,一条破布有什么稀罕。”少年下巴一扬,问:“这几日你都去哪了?”

闵碧诗望着他,坚持道:“还我。”

少年被他的样子逗笑,故意地说:“想要啊?求我。”

灰色面巾在护卫怀里飞扬,一小块被划烂的破条随风飘走。

闵碧诗不再理他,转头便走。

少年在后面打马跟着他,“怎么,生气了?”

“因为我弄坏了你的头巾?”少年拿鞭子去戳他,“你这么爱生气,中原人都像你这般,有话不说,喜欢闷在心里?”

闵碧诗攥紧背篓带子,朝前跑了几步,一记响亮的鞭声抽在他脚边。

“站住!”少年高声道,“我在和你说话!我问话,你就得答,知道吗!”

说完扬起鞭子勾住他身后的背篓,这一下把他连人带篓掀翻在地,闵碧诗转身护住背篓,却被那少年的马拖行出去。

背篓翻了,篓中东西撒了一地。

闵碧诗又惊又怒,喝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哪知少年突然勒马,一张黑赤条纹锦布从天而降,蒙住了他的头。

闵碧诗一把扯下,锦布滑过指间,柔软温暖。

“这是突厥人进贡给我父王的。”少年说,“以后你就戴这个。”

闵碧诗坐在高高的土丘上,背篓放在脚边,一步外有块凸起的石头,少年踩在上面,看着他把那块锦布围在脸上。

“你的脸就那么金贵?”少年说,“去哪都要蒙着,生怕别人认出你来似的。”

闵碧诗顿了一下,随后把脖领边的布掖好。

护卫在不远处捡着背篓里打翻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拾回去。

“你到这里,是专门来找我的?”闵碧诗问。

“是。”少年说,“也不是。前几日西突厥来人进访,父王要我陪突厥人的小王子在王庭里转转。那只小崽子才六岁,话还说不全,使唤人倒在行,他把我惹得烦了,被我一脚踹进后花园的湖里。因为这事,父王关了我五日。”

少年抬脚踢了一下石头。

“一般人跳进那湖里,连膝盖都不及,丢个突厥小孩进去,算什么事,至于如此重罚我吗?”少年带着气,“否则我一早就能出来找你。”

他拽拽闵碧诗脸上的锦布,被他躲开,少年强硬地扳过闵碧诗的头,非要把他脸上的黑布扯下来。

“——你也一早就能戴上这条锦布,那只狗崽子该死!”

闵碧诗瞧他一眼,问:“突厥人进贡给你父王的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父王赏我的啊。”少年理所当然道,他想了一下,有些好笑地问:“不然你以为是我偷来的吗?”

“把突厥小王子丢进湖,还能赏你东西。”闵碧诗的声音很低。

“不信吗?”少年咧嘴一笑,“其实是我专门向父王求来的。”

闵碧诗抬头看他一眼,少年眼里笑意更盛。

护卫怀里捧着一堆杂物,一股脑全倒进背篓,完事后坐在一旁抹汗。

少年问:“都捡完了?”

护卫一听赶紧起身,恭敬道:“捡完了。”

“那再去远些的地方寻寻——”少年一拍闵碧诗的肩膀,“你今日要捡什么回去?让阿纥给你一道捡了。”

闵碧诗想了想,道:“牛粪。”

“听见了吗?”少年扬眉问护卫。

护卫又行一礼,背起背篓,搓着手朝远处去了。

少年伸脚踢了踢面前摆成一溜的野物尸体,这也是刚刚护卫捡回来的。

“我以为你只要牛粪呢。”少年蹲下身,端详着地上那些东西,“这都是什么?”

闵碧诗看着眼前的华贵少年,心里思量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这样问。

过了半晌,闵碧诗说:“花尾榛鸡,雪鸟。”他又指向旁边的一对,“这两只是跳鼠。”

少年觉得很有意思,坐在闵碧诗身旁,一面注视着他,一面说:“你们中原人讲话就是这么文绉绉的,为什么叫跳鼠?”

“因为它会跳。”闵碧诗说,“黄金山麓那边有很多这样的跳鼠,你没见过吗?”

乌拉尔山脉中的‘乌拉尔’,在当地人语言中意为“黄金之地”,所以乌拉尔山下这片麓场也称“黄金山麓”。

少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问:“为何捡这些死物?”

闵碧诗本想说这些不是死物,是被他捉住之后才弄死的。

但转念一想,他这样的王公贵子又怎会懂这些,于是简单道:“吃。”

少年眉心一蹙,说:“我们铁勒一族习惯白话,学不来你们中原人冠冕堂皇那套,这种东西,在我们这叫‘哈日乌横’,害虫的意思。”

少年嫌恶地将那两只跳鼠踢开,“哈日乌横什么都吃,很脏,你吃了它会生病的。”

他捏着闵碧诗的下颌,认真道:“你不许吃这些东西。”

闵碧诗一把打掉他的手,没答他的话,站起身道:“我该走了。”

少年拉住他,问:“你缺吃的吗?”

闵碧诗不想理他,冷漠道:“缺,很缺,你给我吃的吗?”

“当然可以。”少年笑着,一把抓住他的手。

闵碧诗手上的皮肤很粗糙,剌得他手心疼,细长的手指上遍布伤痕,大部分都是被松针扎的。

他们脚下这片平原名为“针刺草原”,因为草原上多松林,刚掉落的松针总会扎伤人。

笑容从少年脸上消失。

他抬头望着闵碧诗,总觉得这样一张脸与这一双手并不相符。

少年掏出自己腰后的皮革手衣塞进他怀里,叮嘱道:“以后捡东西时戴上,这边松针多,别扎到手。”

闵碧诗抱着手衣,没有说话。

他和少年差不多年纪,个头也差不多,这样刚好可以平视对方。

“所以这次又要我拿什么交换?”闵碧诗平静地问。

少年有些讶异,“我不需要你交换什么。”他又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我从来不需要你拿什么东西来交换。”

闵碧诗把手衣扔回他怀里,冷冷道:“你的东西太贵重,我戴着这些回去,别人会起疑心。”

“有我在,谁敢多嘴?”少年面色不虞,扣着他的肩膀不让他离开,“阿乡,从禁足出来以后,我日日来这里等你,却总也见不到你,今日终于让我等到了,你。”

少年顿了顿,有些紧张地开口:“——跟我走罢,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你想要什么我都……”

——他怕迎接他的还是拒绝。

果然,闵碧诗一把推开他,冷峻道:“我该走了。”

这时护卫回来了,闵碧诗一把拽过护卫手里的背篓,挎在自己肩上转身便走。

少年的眼神顿时暗下来。

护卫不知发生什么,只觉得主子的脸色格外难看。

天边的风裹挟着砂砾席卷而来,天色更阴了,风呜呜地吹起黑赤锦布。

闵碧诗朝前走着,少年从后面追上来,急声道:“针刺草原的松针还没变软,日后不要来了,黄金山麓南面有一片草原,那里也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后两日会下今年最后一场雪,雪下完了冰就会化,不要再一个人去鄂多河上凿洞,你若掉进去谁会救你……”

闵碧诗走得更远了,少年的声音渐渐消散在风声中,远处的牧人歌声悠悠传来:

“失我焉支山,使我六畜无生息。”

“失我祁连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弯了草,连绵不断的黢黑山脉压弯了他的脊梁。

低垂的乌云带来霜雪,寒冷让他无所遁形。

闵碧诗仰起头,看见的是一片阴沉天际,低下头,是枯败大地。

严寒模糊了他的感知,只剩下冷。

冷,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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