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重担能减轻哪怕一丝一毫,让她能心安理得地走下去。
但他不能。诗人或许耽于幻想,但真正的诗人,往往比谁都更执着于内心的“真”,哪怕那真实是苦涩的。
他苦涩地说,“为了胜利,为了生存,付出肢体、付出生命,我们见过太多,那很悲壮,但也……值得,因为那是用有形的东西去换取一个更大的目标,是牺牲,是奉献。”
“可是,思想——那份在万马齐喑之时,仍然敢在心里说‘不’的自由呢?那份坚持‘我是谁’、‘我相信什么’的本真呢?”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几乎是痛惜的强调:
“在我看来,那是比我们能想象的一切——身体、生命、爱情、功业——都更加宝贵、更加根本的东西。它是我们作为独立个体的最后堡垒。”
“你可以说,形势所迫,别无选择。但当一个人开始主动地、认可地,甚至是为了某个‘崇高’的目标,去扭曲、去改造、去献祭这最后的堡垒时……”他微微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深切的担忧,“我只是害怕……害怕你走到最后,会不认识那个达成目标的自己了。”
“你把这一切看的太轻易、太理所当然。我害怕你不知道自己真正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他看着她,最后的话语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重地落在林安的心上:
“我只是……只是不希望看到那个我所认识的、如此珍视‘真’与‘自由’的林安,在追求一个宏大目标的途中,把自己最内核、最宝贵的那一部分,轻易地抛掷掉了。”
林安打了个冷颤,她心里那部分渴望自由、渴望说不、甚至渴望回到21世纪、渴望快乐地读书看报的那个自己完完全全认同查良铮所说的一切,可是——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苦涩,“我能怎么办呢?不去争取军衔?不去获得夫人的支持?然后眼看着翻译处因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军心涣散、举步维艰?这是一件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我凭什么为了自己那点‘可能受伤’的所谓‘内核’,就弄得大家下不来台呢?”
“我没有要你怎么办。”查良铮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林安几乎想冷笑——不知道怎么办,那还说这么多?但她听到他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的信任:
“但是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小林。”
查良铮看着她,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还记得你对史迪威发脾气的时候吗?你说他是‘殖民者心态’,说他不懂尊重。那时候,不正是因为他的态度、他的做法,触及到了你关于‘国家尊严’、‘民族平等’的思想底线吗?甚至,他当时并没有直接要求你个人做什么,你仅仅是作为参与者和观察者,就觉得无法忍受,必须要站出来反抗!无论代价是什么——或者说,你认为,为了捍卫那种思想(国家/民族尊严)所付出的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那就像一个精确的警报器,底线一旦被触碰,你必然会行动。”
“如果你认为值得,你会有办法的。”
“可是,这一次呢?”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低沉,“是你个人的思想自由。是你内心深处的是非爱憎,是你独立判断的权利。这些东西,没有人会告诉你,它们是像‘国家尊严’那样‘崇高’和‘神圣’的。它们太个人化了,太内在化了,甚至你自己可能都觉得,在‘民族大义’面前,它们‘远远不能相提并论’。”
“所以,”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似乎觉得……可以为了那个‘更大’的目标,为了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比较‘轻易’地就把它放在一边,甚至主动去改造它,不是吗?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并不开心。你的痛苦,你的眼泪,恰恰在告诉你——失去任何一种思想的自由,都是痛苦的,都是一种真实的损失。即使这种自由,并没有被写在教科书上,没有被登在报纸上,更没有被刻在纪念碑上让人瞻仰。”
“可是——难道我个人的思想自由可以和民族尊严相提并论吗?”林安忍不住反问。
查良铮停顿了一下,他看着林安,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冷静,甚至是……冷酷:
“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