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向齐青兰的手连着胳膊被斩断，胥一一时怔愣，而后惨叫连连。
他伤口处的灵火灼烧出金色光点，不待齐青兰细看，从天而降的红衣道人衣袂飞扬。
“师尊！”齐青兰惊喜道。
道人回头，素日冷冽的面孔有一丝未褪去的杀意，鼻梁侧边的红痣就如溅上去的一点鲜血。
像沾了血的上等仙剑。齐青兰莫名升起这样的想法。
林照看了眼全须全尾的齐青兰，面容略微放松：“可有受伤？”
齐青兰也松快下来：“还没来得及受伤。”
林照抬起手，衣袖拂过齐青兰的脸颊。
齐青兰一动不敢动，好一会儿才发现林照在擦他脸上的灰尘。
他尴尬地一缩脑袋，两只袖子在脸上乱擦一气。
却听林照短促一声笑，双手被捉了下来。
“越擦越脏了。”林照道。
齐青兰想了想，才听懂师尊在说什么，手忙脚乱掏袖子找巾帕。
谢璆鸣从老远的地方走过来，身上脸上滚了一层泥，他一巴掌拍齐青兰背上：“别在意你那点破形象了，胥一怎么样？”
林照流露出些微疑惑：“胥一？”
齐青兰：“就您刚砍了胳膊的那位。”
林照：“群仙盟给的代号？”
齐青兰摸了摸鼻子：“不，那原本是个人，叫胥一，现在是不是人就不好说了。”
林照手中的火灵剑飘忽闪烁：“那不是阴神？”
谢璆鸣：“林峰主也这么说……可他半个时辰前还是活人诶？”
三人齐齐看向烟尘散尽后的另一端。
惨叫不知何时起已经停止，胥一的伤口处也不再滴血，灰蒙蒙的气游荡在伤口附近，应是用鬼气强行止住了血。
“又来一个。”胥一道。
他脚底下的诸多影子晃动得更加剧烈，仿佛要冲破地面的限制、成为真正的千军万马。
“一个、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全都要保护祝家的人。”胥一道，“为什么？”
林照听明白了：“他在追杀小酒？”
齐青兰答道：“追杀小酒和祝家的人都死完了，谢庄主说的。”
林照：“那他是？”
齐青兰：“不清楚，他是肃秋山庄的弟子，我问问谢璆鸣？”
谢璆鸣迷茫：“我也不清楚啊。我带出来好好一师弟，说变就变，都没通知过我。”
短暂的静默后。
谢璆鸣扭头看齐青兰：“怎么办啊，齐小草？”
齐青兰扭头看林照：“怎么办啊，师尊？”
林照：“你们退后。”
齐青兰和谢璆鸣各自后退一步。
火灵剑瞬息旋出无数个火花，林照持剑护住另外两人，单独与胥一对峙。
“你与小酒……你与祝家有何恩怨？”林照淡声问。
胥一沉黑的双目弯成黑色的月牙：“我说了，你给我主持公道吗？”
伤口处的鬼气翻滚，似乎比方才多了一倍。
“我认识你。”胥一道，“你是扶风林的林峰主，我认识你哈哈。祝家小子也是扶风林的人，我不信你。”
话音才落，灰色的鬼气延出长长一道，直攻林照而来。
林照一挥衣袖，撑起火光幕墙保护好齐青兰与谢璆鸣，燃烧着的火灵剑直接撞向鬼气。
“我以为没机会了。”胥一还在说话，“祝家十年前灭门，我以为没机会了！”
他的语调渐次亢奋：“没想到，上天留给了我报仇的机会！”
谢璆鸣拉着嗓子喊：“金微城姓祝的那么多人，你别认错了谁！胥一，你这会儿收手，肃秋山庄还能保你！”
“认错？”胥一眼眶里的眼珠们疯狂转动，依稀有白色闪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算认错银珠响环，也不会认错祝家剑法！”
谢璆鸣接着喊：“哪来的祝家剑法？那是扶风林的凌秋剑意，你肯定认错人了！”
祝君酌入扶风林十年，拜秋素峰峰主卿良为师，跟赤离峰齐青兰学剑，学的应该只有扶风林特有的凌秋剑意。
可齐青兰知道，不是这样的。
所以，是他的错？
是他没有扭转祝君酌的习惯，是他提议把祝家剑法融进凌秋剑意……
学习纯粹的凌秋剑意很难吗？那时的祝君酌只有七八岁，难道就学不会了吗？
都是他的问题。
齐青兰强自稳住呼吸。
可胥一又是如何得知祝家剑法的？
一个尚未扬名的仙门小家族，在祝君酌进入扶风林之前，整个群仙盟也找不出几个人见过祝家剑法。
就因为都是金微城的人？
可笑，就算金微城的人全都见过祝家剑法，融入凌秋剑意的祝家剑法早已面目全非，除非从小研习，哪可能看出这断断续续的剑招……
等等。齐青兰脑内的零件回拨了一下。
从小研习？
这个人，和祝家有什么关系？
只是报仇吗？只是仇敌吗？
齐青兰冷静下来：“你知道祝家剑法？”
胥一又在笑：“什么祝家剑法？那是我胥家剑法！”
水草般的影子纵横交错、蔓延。
“祝家背信弃义，夺我胥家银珠响环，改我胥家本家剑法！祝家所有人都该死！”
胥一精神不稳定，用狂乱的语序，颠三倒四地说过去发生的事。
齐青兰细细分辨，终于大致听出了前因后果。
金微城祝家原为贵族世家，胥家原为江湖宗门，两家因机缘巧合交好，感情延续数代。
一日，胥家之主偶然得到银珠响环，并借用银珠响环打通经脉后，欣喜之下，立即与祝家之主分享。
两个俗世家族便以此跨入仙门的门槛，又在认识到自身在修真界中势单力薄后，结为一家。
可两家并为一家，诸多资源难以平均。时间愈久，矛盾愈多，尤其是银珠响环供给的灵力有限，平分给两家，两家的家主都只能止步金丹。
终于，祝家之主杀了胥家之主。
银珠响环本是胥家的东西，胥家的人议论纷纷，都说应让胥家之主先一步破丹结婴。
风声传到祝家之主的耳中，连夜暗杀胥家上下一百口人。
胥一在尸堆中，依靠胥家之主死前的庇护，躲过一劫。
可他带不走胥家所有人的尸身，更无法安葬胥家所有人，他只能偷偷割断胥家之主的一簇头发，带到了此地，埋在山脚下。
胥一混乱地叙述，隔着火幕，齐青兰一晃神，恍惚看到了胥一身后另有身影。
他揉了揉眼。
不，不是他看错了，是真实存在的。
戴斗笠、配酒壶，江湖侠客、浪荡不羁的身影；穿罗裙、挽披帛，温和良善、端庄大方的身影；束长发、负长剑，恣意潇洒、年少轻狂的身影……
一个又一个身影，随着胥一的回忆，出现在胥一的背后。
“不会都是胥家的人吧？”谢璆鸣难以置信。
数十上百个人影抬头，百来对通黑的眼次第投来目光，一眼望去，似地狱恶鬼成群。
胥一脚下错杂的影子分散到每一个人影的脚下，一道叠着一道，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胥一道：“所幸上天怜我胥家，上百怨魂聚于家主，今日成神，当诛祝家！”
上百人影的威压汇聚一处，即使有火幕相隔，齐青兰仍感觉到脊背受到极大的压力。
他顶住重力，问谢璆鸣：“谢庄主教你带他出来的？”
谢璆鸣艰辛道：“他看到我接了任务，问能不能带他一起来。”
来看他的蓄谋已久。
祭拜阴神之初，祝家尚存。
阴神将成之际，祝家陨落。
修真者祭炼成的阴神，和凡俗中人祭炼出来的不一样。
修真者需要更长的时间祭炼出一个阴神，也能以自身的修为压制一个阴神的成长。
只不过，此地阴神上百。
十年间，胥一大抵时时都在关注这个地方，以及和这个地方相关的任务。
而今，他等到了这个任务，更巧的是，是他的师兄接下了任务，他有足够的理由跟着一起来。
胥一，以及他身后黑压压的阴神，异口同声道：“今日，先杀尔等，再诛祝家。”
鬼气遮天。
谢璆鸣搓了搓手臂：“这规模，是不是快化神了？”
齐青兰一瞬不瞬地盯紧林照。
林照依旧只用火灵剑挡住鬼气的攻击。
他在胥一的长篇大论中不发一言。
直到胥一和阴神都安静下来。
林照道：“说完了？”
胥一的表情因为这三个字而空白，又因为这三个字而扭曲：“你……”
“我记住了。”林照又道。
他左手半握，第二柄火灵剑由此诞生。
“之后，自当禀告群仙盟。”
没人看清他的步伐，也没人看清他的动作。
他停在胥一身后，金色光点与红色火花洒落一地，蹦跳着、燃烧着、熄灭着。
胥一晃了晃，狰狞着脸，没再说一个字，跌倒在地。
上百阴神一齐哀鸣，鬼气渐散。
任务结束。
林照收拢火灵力，撤下火幕。
齐青兰心跳剧烈，吸足了空气，迅速跑跳过去：“师尊，师尊——”
他在林照身边手舞足蹈：“师尊，你也太厉害了。一招就搞定了，这太厉害了！”
这般语无伦次，林照只是静静地听。
等齐青兰废话堆成一堆、谢璆鸣忍不住抱怨时，林照道：“青兰。”
齐青兰：“嗯？”
林照擦去徒弟眼角上的灰尘：“等来日，你将在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