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书卷厚厚一沓，垒起来有两指厚。屋外的雨连绵下了一整夜，没有停歇的意思。

科温撩开宽松的袖管，往日白皙的手臂此时却泛着淡淡的磷光，那些黑色的蛇鳞，似乎又要如同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他知道，这怕是要到最后的时刻了。他翻开书卷，压抑住雨天带来的烦闷。

这是“火狐”送来的地仙仙力的全部记载。

一张纸随着他的动作抖落出来，他两指将纸片拈起，简洁分明的线条，描画着所有渡边族人的关系，旁边小字批注着他们对应的结契地仙。科温一手指着每个人的结契地仙，另一手翻着一旁的书册，对照着阅读。

渡边源，结契地仙为狮。仙力有【神威】、【诛邪】、【王封】。【神威】对心怀不轨、心思浑浊之人具有震慑之能，【诛邪】即为对邪祟有削弱只能，且更容易感知邪祟，【王封】指言行为人所信服，甚至推崇。

渡边翼，结契地仙为龙，即背生双翅的蜥蜴。仙力有【神威】和【谶纬】。【谶纬】即为言灵，有预知之能。

渡边悠真，结契地仙为狼。仙力有【王封】和【强攻】。【强攻】顾名思义是指强化攻击。

渡边平次郎，结契地仙为鬣狗。仙力为【寻踪】，对活物有极强的感知，可以视作视听嗅触之外的又一感官。

渡边佳子，结契地仙为羚羊。仙力有【玲珑】和【逢生】。【玲珑】便是五感通明、思维机敏，【逢生】取自‘绝处逢生’，即受伤越重，或危机越深，攻击越强悍。

渡边梨香，结契地仙为梅花鹿。仙力为【安抚】，可以使一町之内心绪躁动者归于平静。

渡边拓也，结契地仙为棕熊。仙力为【强攻】。

渡边雅子，结契地仙为马。仙力为【幻梭】，可以将自身动作速度提升至两倍。

渡边凛太，结契地仙为鹤。仙力为【滞空】和【幻梭】。

渡边高雄，结契地仙为山羊。仙力为【入群】，即为影响、控制一町之内所有人的特定情绪、想法，使其向他趋同。

渡边美惠子，结契动物为猫。仙力为【隐匿】和【重塑】。【重塑】既是重塑躯体，但只可改变躯体形状，不能增加或减少血肉。

渡边惠雪，结契动物为牛。仙力为【聚力】。

渡边奈雪，结契动物为雪貂。仙力为【隐匿】。

渡边健太郎，结契动物为刺猬。仙力为【不摧】，即能被动抵御一些伤害。

这便是渡边家主支所有结契者的信息了。渡边家怎么一代不如一代，科温腹诽道。他想了想，便又明白了，也许是小辈们结契时渡边源刻意为他们避开了过于强悍的地仙。这个满目疮痍的家族，不能再经受更多的磋磨了。

除此之外，还有渡边家家仆结契的獾、松鼠、薮猫、狐狸、白兔等等，大多实力低微，能力也不外乎【隐匿】、【幻梭】，还有能储存物品的【仓廪】。狐狸倒是有一项有趣的仙力，【诡言】，即说出的谎言难以被戳破，被哄骗将自动忽略掉话语中的不合逻辑之处。更多实力强大的地仙，诸如虎、豹、雁等，目前没有与人结契，或是结契者逝世已久，很难将触手伸入此间。

科温视线落在黄鼠狼和黑蛇两个地仙上。黄鼠狼是第四案死者渡边熏的结契地仙，仙力同样有【诡言】。黑蛇是目前正在控制他的地仙，他与黑蛇的关系已经很接近结契了。黑蛇既然可以控制他，按理说他也可以借用黑蛇的仙力。祂的仙力为【原罪】，可以诱使人短暂忽略代价，做出不利于己方的选择。

科温皱了皱眉，他理解不了黑蛇与“原罪”有什么联系。这个仙力居然格外强大，他不知道该欣喜还是忧愁，他可以借用这个仙力，黑蛇自然也可以用来控制他。力量速度方面的仙力道罢了，能够影响思维的仙力，对付起来注定极其麻烦。

每位地仙旁边都简单描摹着他们的外形，科温多瞧了几眼那几个不怎么熟悉的动物，鬣狗、薮猫……黄鼠狼，这个动物的轮廓看起来倒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仔细在记忆里检索了一阵，仍是没有找到，科温摇了摇头，将这个无足轻重的思绪抛之脑后。

现在最核心的问题是如何彻底切断结契者与地仙的联系，彻底将地仙存在的维度与此间分隔。且不说如何切割，就说地仙可能的反扑，他们也招架不住。结契者与地仙拥有同样的能力，但却不如地仙运用纯属，仙力充沛，不论怎么看，实力都会弱于地仙。

人类结契者所能仰仗的，似乎只有头脑。

科温闭上眼，脑海中盘旋着自己预设好的思路：我是地仙黑蛇，我的终极目标是借助人类身躯降临凡界，最好能争取更强的势力。现在我已经与这个人类建立了较弱的契约关系，下一步我该干什么？我目前的影响范围只有渡边宅主屋、神社和这个人类。渡边宅主屋在祭司渡边翼死后，已经空无一人，没有利用空间；神社中的供奉已经被渡边香织撤去，同样没有利用空间。我要将势力渗透进凡界，只能通过这个人类，而我能仰仗的优势呢？是【原罪】。这个人类并没有学习过渡边家系统的契约知识，他所知道的连皮毛都不到，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借用我的【原罪】。我完全可以利用信息差，在潜移默化中引诱他尽可能多地借用我的仙力，提升自己的结契实力。他借用【原罪】的过程，本就是我发挥【原罪】的过程。知道他这个人越来越接近我，越来越能和我与【原罪】的象征画等号，我便可以彻底替代他。在此期间我唯一要注意的是，避免他因为“入魔”提前死亡，我要控制他的进步速度，甚至要引导他的心性、思维方式越来越像我。

彻底成为他，能稳定地穿梭于两界，便已经达到了我的最低要求。接下来我要做的便是夺取其他强大地仙可能获得的势力，但也要保证不止我一个地仙降临此间，不然这会导致我孤立无援，很可能面临渡边家的合力绞杀。仰仗【原罪】，我会是最容易也最快达成目的的地仙，这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仔细谋划下一步。

在我的维度，游说其他地仙，他们也能意识到【原罪】的奇效。渡边源肯定不敢直接公布地仙契约的真相，我可以借口调查，单独接触每一个渡边人，继续发挥【原罪】的效果。我不是在以此要挟其他地仙让渡权力，祂们很擅长过河拆桥。我的目的仅仅是让祂们尝到【原罪】的甜头，越来越离不开它，过度夸大它的功效，进而催促我加快引诱的进度。地仙们能将触手伸向凡界，却不代表祂们能洞悉一切。我只要在引诱中加点“料”，不如让他们在仙力上越来越接近结契地仙的同时，在某方面却与之大相径庭。这样，他们的凡躯无法承受磅礴仙力，必定“入魔”，但他们本身象征却与对应地仙有着区别，难以强行嫁接，对应地仙绝对不能趁在“入魔”凡躯被其他渡边人联合绞杀前完成降临，因为我也会对祂们进行干扰。这一项计划针对的是所有仙力可能压制我的地仙，譬如拥有【神威】的狮和两翅蜥蜴，拥有【安抚】的梅花鹿，或是【入群】山羊。对于其他与我不相干的地仙，我当然可以坦诚相待，共谋大计。

哦，对了，还有那只碍事的老鼠，不过祂是干扰不到我的。凭借祂贫瘠的大脑，根本不会意识到【原罪】在起效。祂只会干鬼鬼祟祟替换供奉塑像的事。

科温睁开眼，双眸中没有厘清思绪的清明，反而是更加晦暗。“还有什么不对……”他低声呢喃着。

不对……不对。

这一切猜想，都是建立在地仙无法在契约者“入魔”后降临在凡躯的基础上。实力低微的渡边健太郎和渡边梨香等，尚且需要渡边大半主支才能勉强镇压，要是渡边悠真，甚至渡边源“入魔”了，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每一代“入魔”者的结局都是被合力绞杀而死，没人知道放任魔头，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

“入魔”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可以肯定，“入魔”状态时结契者毫无理智、记忆全失……科温内心悚然一惊，这就是替代。“入魔”的本质就是地仙接替结契者意识掌管躯壳造成的紊乱!

既然地仙接管结契者躯壳如此简单，本应该是无声无息的，又怎会作出如此明显的五案，让渡边族人发现？不对，一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幸存者偏差。整个渡边家，此时恐怕已经被地仙渗透成筛子了吧。那五案恰恰是失败的案例，真正成功的替代，是不会惊动渡边族人的。

科温脑海中一个又一个渡边族人的身影晃过，他们中有谁，早已经是地仙了？一股寒意不可遏制地顺着他的脊骨而上，冰冷彻骨。

“入魔”既然是替代过程中的紊乱状态，就必然有失败的可能。如若成功，地仙控制住躯壳，便不会被其他族人发现，祂仍然是渡边族人眼中那个“正常的”他；如若失败，没有及时控制住躯壳，被渡边族人发现，躯壳被合力杀死，祂悄然撤退，只是会损失一些“触手”罢了。

为什么这三年内“入魔”现象陡然变得剧烈？只剩下一个变量——鼠仙，祂在这里扮演了某种角色，致使紊乱放大化，导致了五次替代的失败。但弱小的鼠仙毕竟不是万能的，在地仙们下的这一盘大棋中，祂做不到堵完所有漏洞。

这个“摘星阁”从始至终都在隔离、分化他与所有人，一步一步地将他逼迫到只能相信他自己的地步。科温站起身，拉开屋门，随手抄起廊柱边靠着的纸伞。他撑开伞，迎着越下越大的雨，向渡边源的居所走去。

如果此时还有人可信，那便只剩下渡边源了。科温唇角微微翘起，像是在嘲讽什么。如果渡边源已经被替代，那他也活不到现在了。所有地仙最想处理掉的人，就是他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京都阴阳师了。即便起初祂们畏惧于他名号所代表的实力，在试探过之后，祂们也会很快意识到他不过担着个虚名罢了。在他想清楚这一切的真相之前，他根本是手无缚鸡之力。

现在唯一能判断躯壳内是否原主的方法，便是记忆。“入魔”者记忆全失，替代成功后的地仙自然亦是如此。

青绿色的和伞划开雨幕，在漫天冻雨中前行，像极了劈波斩浪的小舟，在诡谲的时局中一往无前。科温学不会妥协与退缩，他会思考，永远也不停止地思考。

渡边源院内。

青色羽织，绿色和伞的身影跨进门内，与那黑衣人擦肩而过。科温回首，望着那个略显狼狈的身影，“凛太，你怎么没带伞？这会儿雨下大了。”说罢，他紧盯着渡边凛太那双低垂的眼眸，不放过一个神色。

渡边凛太似是有些错愕他的搭话，眼神飘忽一下，含糊道：“嗯……忘记带了，没关系，我的院子很近。”科温含笑着递出手中的伞，“把我的伞拿走吧，我要和源大人谈事情，等结束，雨大约就要停了。”渡边凛太眼神更加慌乱，他伸出右臂，像是要接过那把伞，手臂却又缩了回去，改为左手接过伞。科温笑意更深，直视着渡边凛太的眼眸，点了点头，转身向院内走去。

意外收获，科温内心暗道。他本来只是顺便试探试探渡边凛太，没想到却真试中了。这几天渡边凛太对他时而熟稔，时而疏离，像极了地仙在争夺他躯壳的控制权。需要献祭血肉的阻断阵法中，渡边凛太选择了右手，没有人会选择惯用手，他必然是个左利手。而今天他遇到的这只畏畏缩缩的“鹤”，下意识却伸出了空空荡荡的右臂。

“鹤”来找渡边源，是为了什么？不用想也知道说的是不利他的言论，希望渡边源得知真相后不会盲信吧。这只“鹤”似乎不怎么聪明呢。

渡边源屋外的回廊上，“松鼠”和“獾”抱膝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见科温冒雨而来，“獾”打着哈欠站起身来，推搡着“松鼠”，吩咐了几句什么。

“星川君，您是来找家主的吗？”

“是的。”科温点了点头。

“獾”拉开门进去，片刻后出来向科温道：“星川君请进。”

科温跨进门内，渡边源跪坐在几案后，案上空无一物，看不出来科温拜访之前，他一个人在干什么。渡边源淡淡地扫了一眼科温泛红的眼眸，道：“星川君也不用心急，还是要好好休息。”

科温摇了摇头，“没关系。源大人，我这次来是有紧要的线索。”

“哗啦”，门扉再次推开，“獾”手里抱着个暖炉，身后跟着的“松鼠”则端着张食案，搁在小几上。食案上搁着五个白瓷碟子，一碟包裹着褐色树叶的樱粉色糯米团，一碟烤鱼，一碟寿司，一碟松饼，一碟煎蛋。旁边只搁着一双木筷子。暖炉也被摆在科温旁边，散发着丝丝热气。

渡边源做出“请”的手势，“星川君大清早赶来我这儿，想必还没有用餐，先吃点东西吧。”科温皱了皱眉，渡边源今天太反常了。

科温根本无心于面前的美食，却不想拂渡边源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