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兴许是饭菜太过辛辣,江笙刚起身离了饭桌就开始不停的咳嗽。整个前厅一片死寂,只有虚弱无力的咳嗽声。
“少东家!”
阿玲惊慌的递上手帕塞进他手里,熟稔的扶住他的手肘,另一只手轻拍后背,阿和刚刚从前院回来,听见声音,隔着一条长廊小跑过来。
江笙边咳嗽,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金属圆形,有小巧开关的药盒,抖出两个黑色绿豆大小的药丸,手部痉挛抽动,极其费劲塞进嘴里。
阿和到底年长,照顾江笙这么多年,手疾眼快的在一旁倒了茶水递给他,他灌了一杯水后这才慢慢平缓下来。
可乔初分明看到,他的脸色已经煞白,连原本就没几分颜色的嘴唇也灰了下去。咳嗽依旧还在间歇的咳着,他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手帕应该已经有他咯出来的血。该是乌黑色。
她愣愣的站起身,眼神不住慌乱,从前的一些难熬的记忆冲击着她此刻的内心。成年后的江笙,也就是今年老太太去世后,他会有一次生死大劫,甚至连醒来都让人怀疑是回光返照的地步。
那时她正爱江笙如命,甚至许出了只要他活过来,愿意代替他承受苦难的毒誓。
想到这,她偏头低眉,慢慢回神。
不知道这一辈子,还有谁会为他许下誓言。
阿和叹息:“东家,我今晚让周医生来一趟……”
江笙扬手皱眉:“没事,不必小题大做。”
语毕,他回首看着沉默不语的乔初,瞧了两秒,莞尔一笑:“乔小姐,实在抱歉,江笙身体一直不太好,近些年才稍稍好转。刚刚属实失礼了,不知道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没有。”她抬眼,“只是有些可惜。”
江笙轻咳一声,有些疑惑:“嗯?乔小姐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能不能为江笙解惑?”
“你是江家的东家,有能力有才学,……也有魄力有胆识,身体却和外界传闻一样,如此不好。”
“外界传闻?”江笙挥挥手示意阿玲不用再扶,阿玲松开手退到一边。他扶住木椅靠背,借力站直:“乔小姐似乎听了很多关于江笙的外界传闻。”
乔初看他这幅样子,要倒不倒,还死要面子,不让人扶。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听他这语气,该不会是觉得自己有四处打听他吧?
乔初立马掩饰:“倒也没有很多,都是顺耳听到的。就像今天桌席上,一桌子两桌子,都是讨论你的,有说你旧疾由来的,有说你治家手段的。总之也没法捂着耳朵不听。”
江笙低笑两声,被她这股撇清关系的态度逗乐,冲阿和示意:“阿和,你留下待会与我一同商讨祖母丧事。阿玲,时间不早了,你送乔小姐回房。……她怕黑,务必送到房内,把外面小廊的灯打开。”
阿玲赶紧点头:“好的东家。”
乔初:“……”。
她目送江笙离开,心里头终究不是滋味。
*
阿玲是个贴心的女孩子。送她回了房后,立马打开了房外小廊的灯,“乔小姐,如果您晚上有什么事的话,随时可以唤我。我就在您楼下那间房里,窗口有一根绳,系着铃铛。您摇一摇我就知道了。”
乔初诧异着,眼神不自觉飘到窗口,这才看仔细,那真就有一根黑色的粗麻绳。她好奇的过去,推开窗往下打量。
绳子很长,一直往下垂,看不到尽头。绳子比较粗,有些重量,也不会因为风吹雨打就自己响动。
她回忆中,江家老宅里什么时候有这么精巧的小机关?没有,她曾经刚搬进来的时候,别说能有阿玲这种好女孩的贴心招呼,阿和叔对也她冷冷淡淡。那时候她也怕黑,不过住在另一间更为幽静的一处房子里。楼下不会有人,更不会有人在意她怕不怕黑。
她在心里冷笑。到底是不一样了。
即使江笙这一世对她的体贴入微未必出自真心,但他每对自己好一次她就会嘲笑曾经的自己一次。面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多卑微都没用。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比如她,比如简慕。简慕曾经对自己虽看不出感情,多年陪伴确实不可否认。到头来不如一个没有感情的病秧子。
如果江笙是畜生,那她就是白眼狼。
乔初冲阿玲道谢后,关上门,整个房间陷入没有人气的密闭空间。江家熟悉的客房布置另她说不上的压抑。一想到自己和江笙又睡在了同一座宅子里,过去的种种就会招摇的挤压她的氧气。
她甚至不愿回忆过往……哪怕很多人和事都已经发生了巨变。仍旧健康平安的父母,时常能收到简云的短信关心,各自奔向前程的朋友,还有……顺利完成高中学业的简慕。这是她唯一欣慰庆幸的事情。
甚至她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和那些不堪回忆彻底挥别的时候,再次面对江笙,她仍旧感到窒息。
就在这短短几次接触中,有一点她很肯定,江笙骨子里的东西并没有改变。白天他数次提及她的父母,那不就是威胁?
那他的目的呢?不得而知。但就像是一根连着引线的炸弹,有种随时会炸的错觉。而她可能就是那根引线。
这天晚上,重回这个地方,她难得的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出现的人竟然不是江笙,而是她心心念念又唯一给她胆怯的简慕。
这么多年没见过他,这是唯一一次以噩梦的方式见到。依旧清晰的模样,他顶着她最想念的模样,却变成了和江笙一样的人。自私、冷漠、没有感情的清道夫。
“叩叩——”
“叩叩叩——”
“乔小姐,您起了吗?”
乔初下床把门打开了小缝,看到了外面只有阿玲,眼神小心翼翼,垂首小声:“阿玲,你能给我拿一件打底上衣来吗?”
阿玲愣了一下,眉头蹙起,关切的问:“乔小姐,您怎么了?”
“哦没事,就是有点认床。做了噩梦,出了一身汗。”
她轻描淡写,试图掩盖这件小事。
阿玲连忙点头:“嗷嗷,这样啊。东家交代您是有些认床,但没说您严重到会做噩梦,我马上给您拿过来,稍等……”
“……”。这回换了乔初愣在门口。
江笙那小子还真了解她。这是从赵照他们那把她了解了个底朝天吧。
等等。阿玲该不会做噩梦都要汇报给东家?她实在想象不出江笙跑过来阴谋阳谋的拷问她,为什么做噩梦?都梦到了什么?
江笙喜欢万事都把把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从赵照给她电话,让自己代替过来上礼探望开始,恐怕就是江笙一路设下的套路。
现在对她来说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她甚至都不知道江笙想要的是什么?
难道真的是他知道自己曾经“帮助”了简慕,甚至还和他在一起过?他平等的憎恨所有和简云、简慕有关的任何人。而她就是他最想报复的那一个?
阿玲就在自己房间给乔初找了一件洗过没穿过的新打底,也是一件白色的衣服。出门时,阿和往这边来,望了她两眼,皱着眉走近,“阿玲,不是让你去叫乔小姐去前厅吃早饭吗?”
阿玲急忙解释:“乔小姐昨晚做了噩梦,我给她拿件衣服换。”
“做噩梦?”阿和眉头皱得更紧,“行,你赶快上去照顾乔小姐,一定不能怠慢了。东家很重视她。”
“知道的,阿爸。”
“还有,你昨天情急之下是不是叫了少东家?”阿和低头,声音突然严厉。
阿玲:“我……我昨天太着急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记住了,少爷现在是江家的东家,不再是什么少东家!以后不能再喊错了!”
阿玲额角冒汗:“知道了阿爸,阿玲不会再喊错了。”
“行了去吧。赶紧把衣服给乔小姐送送上去。”
阿玲一路小跑回到乔初的房。乔初换了衣服跟着她去到了前厅吃早餐。江笙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后脚才来他前脚就走了。
不过这样也让她多了自在。
阿玲今天似乎没打算走,一直陪着她,只要她稍稍有动作就会立马反应。她吃完后刚开始在桌上找餐巾纸,阿玲端着热水已经把热毛巾递到了她面前。
她哑然,“阿玲,你不需要这么客气,能够被你照顾已经很感激了。我只是一个客人,不用这么麻烦你费心。”
现在的她确实不习惯这么贴身服侍了。
可耐不住阿玲的倔强,她只好随她来。
*
老太太的吊唁在前院大厅里。赵照他们到了后给她发了消息。她过去时,整个大厅里黑白一色,直系亲属以江笙为首跪坐在最前排,一直都有出现的穆钟和江茵今天都到了场。再往后就是江氏旁系,像唐家唐嘉郡他们全部一身黑色跪坐在长辈身后,低头叩首。
宾客依次从另一个侧门进去吊唁祈祷。老太太的寿身用特殊定制,她最喜欢的金丝楠木做成,雕刻华丽的纹路,浮着暗色的金光。传闻金丝楠木可防腐千年,造价不菲。
百闻不如一见。
乔初站在外面没有进去,只给赵照夫妇发了消息,往偏厅去休息。
请来的僧人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着听不懂的佛语,大概就是超度往生一类。
两场半个钟头的诵经仪式,后面旁系带过来的几个小孩显然坐不住,在后头开始忽然就闹起了脾气。
“把他们赶紧带走!”江茵尖锐的声音从最前头传来。
众子孙抬起了一半的头,往后看,林芝雪气愤至极的瞪着调皮的幼弟,林母皱眉示意她,她虽然心里头不愿意,可还是立马抱起他出了大厅往偏厅去。
唐嘉郡也无奈,抄起表弟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