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二月初二
崔令仪指尖的银刀停在舞姬心口。洛水浸泡过的琥珀尸身泛着奇异珠光,可当刀刃触及胸骨时,竟传来肌肤特有的弹性。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阿娘教她抚摸刚蒸好的糖人——那层脆皮下包裹的,也是这般温软的恐惧。
"肋间距较常人宽三指。"李谌的声音混着水腥气传来。他玄色官靴正踩着一支金步摇,那是从舞姬云鬓间散落的,此刻在月光下晃出点点金斑,像极了昨夜在胡商地窖见到的蜂群。
崔令仪将刀尖斜刺入第三根肋骨。琥珀碎裂声清脆如冰,一股异香骤然迸发,惊得岸边垂柳上的寒鸦齐齐振翅。在那晶莹的骨缝间,黏着块拇指大小的深褐香膏,正随着尸温缓缓蠕动。
"龙涎香?"李谌用帕子裹住香块时,指腹沾染的金粉突然发烫。那是西域商人特制的金鳞粉,三日前他跟踪武皇侍女至西市暗桩,亲眼见过她们往蜂箱撒这种粉末。
子时的梆子声从漕渠方向飘来。崔令仪突然按住尸身右腿,那里有处指甲盖大小的凹陷。银刀刮去表面琥珀,露出个精巧的六边形烙印——与李谌锁骨处的艾灸印分毫不差。
"岭南巫医的蜂蛊印。"她声音发紧,"活人种蛊,需在月圆夜将虎头蜂后埋入..."
话未说完,洛水突然翻起黑浪。原本凝固的琥珀尸身竟开始融化,舞姬美艳的面容在蜜色汁液中浮动,唇角突然扬起诡异的笑纹。崔令仪疾退三步,见那汁液裹着香膏渗入河滩,转眼间生出大片血红色的蘼芜。
胡商铺子的鎏金香炉吞吐着异色烟雾。崔令仪盯着傀儡戏台中央的波斯美人,她发间金铃每响一声,就有虎头蜂从纱袖中涌出。演到"蜂女泣血"那段时,美人的琉璃眼珠突然转向崔令仪,淌下两行蜜色眼泪。
"这是大食国的泣珠香。"胡商操着生硬官话凑近,"美人泪,英雄血,化入龙涎可驻颜。"
李谌的刀鞘突然压住对方咽喉。他余光瞥见二楼珠帘后闪过鹅黄裙角,正是那日偷窥验尸的宫女。当啷一声,波斯美人傀儡的头颅滚落在地,空腔里掉出个蜂巢,六边形孔洞中嵌满干枯的玫瑰花瓣。
"三日前子时,你往洛水送过什么?"崔令仪举起龙涎香块,上面的金鳞粉突然开始游走,在香体表面拼出个"媚"字。
胡商的笑容突然裂开——字面意义上的裂开。他的面皮像脱壳的蝉蜕般剥落,露出内里蠕动的蜂巢结构。李谌的佩刀斩下时,蜂巢中迸出数百只金斑虎头蜂,每只蜂腹上都纹着个微缩的武周新字。
崔令仪挥袖打翻香炉。沉香灰与蜂群相触的刹那,空中突然浮现出星图幻影。她认出这是张元敬死前握着的浑天仪图谱,而此刻北斗杓口正指向洛水岸边的武皇温泉宫。
老宫人颤抖的手指拂过鎏金匣,永徽三年的封泥簌簌而落。崔令仪看见泛黄的绢帛上画着诡异图示:女子天灵盖被打开,脑髓中蜷缩着蜂后,周身经脉被金丝替代,像具提线木偶。
"当年先帝的头风症..."老宫人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沾着蜜色血块,"需要活人养蜂入药,称作'蜜人'。"
李谌用刀尖挑起绢帛对着光。那些看似杂乱的线条突然立体起来,竟与崔令仪襁褓上的双面绣纹路重合。图示边缘的小楷记载着可怕细节:炼制成功的蜜人能口吐异香,其血肉可使老者还童。
窗外突然传来密集的振翅声。崔令仪推开格窗时,正撞见武皇侍女们抬着蜂箱穿过夹道。最后那个侍女突然回头,面纱被风吹起的刹那,露出与洛水舞姬一模一样的容颜。
老宫人发出濒死的笑声:"看见了吧?那些蜂箱里睡着的...可是会喘气的棺材..."
话音未落,她的瞳孔突然扩散。无数金丝从七窍涌出,在头顶结成蜂巢状的金冠。李谌的刀快不过蜂群暴起的速度,眼睁睁看着老妪的尸身融化成琥珀,最后凝固成双手合十的姿势。
崔令仪解开小衣系带时,铜镜突然蒙上水雾。浴桶中的玫瑰花瓣无风自动,在水面拼出梵文(美之器)。她伸手搅散花阵,却见左肩胛骨处浮现凸起纹路——正是舞姬腿骨上显影的密语。
屏风后传来刀刃出鞘的轻吟。崔令仪反手将银簪抵住喉间时,看见李谌的影子投在绢纱上。他手中并非惯用的佩刀,而是柄刻着星纹的波斯弯刀,刀身正往下滴落混着金粉的蜜汁。
"李侍郎可知..."她将浴巾裹住浮现谶语的肩头,"《酉阳杂俎》记载,用处女骨血喂养的虎头蜂,螫人后可令人忘忧?"
刀光劈开屏风的刹那,窗外突然射入金丝网。十八名武皇近卫破窗而入,为首的宫女手持金铃,铃声竟与胡商傀儡戏班的配乐完全相同。李谌的弯刀在空中划出星轨,斩落的却是崔令仪的一缕湿发。
发丝坠入浴桶的瞬间,水面突然凝结成琥珀。在那晶莹的固体中央,封存着半片双面绣残片——正面是李谌战死沙场的父亲,背面竟是正在融化中的崔令仪。